【池袋西口公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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系列青春推理小说
《ALL读物》第36届推理小说新人奖
第128回直木赏候补作
日贩畅销书排行榜第一名
陆续改编成电视剧与漫画,引发日本青少年池袋西口公园(IWGP)热潮
目录
池袋西口公园1
1、池袋西口公园
2、幽灵旅行车
3、绿洲的亲密爱人
4、太阳通内战
计数器少年:池袋西口公园2
1、妖精之庭
2、计数器少年
3、银十字
4、水中之眼
一群经常在池袋西口公园驻足的青少年,拥有自己的想法,遵循自己的道义和规矩,非大人可以了解。有混帮派的红色RedAngels和蓝色G少年,还有在中间地带像真岛诚这一类的人。这群年轻气盛的孩子,坚持、欲望、嚣张的多样表情,借着一连串的失踪杀人事件,一一呈现出来。
透过一桩杀人事件,主角真岛诚变成西口公园的福尔摩斯,扮演众人的推理导师和和平使者,他理想化的性格和对池袋地区的心理依归感,加上他的天赋智慧,帮忙大家摆平许多难解疑情,重新寻回共同生活的这块西口公园的美好与公义。
这一群青少年虽然都不爱念书,每日聚众武打械斗,但他们对抗的是破坏这块土地安全与详和的不良分子,骨子里和所有人类一样向往和平,期待秩序与真理。
《池袋西口公园1》
“池袋西口公园”着力于刻画援助交际的日本女生所遭遇的暴力事件,以及背后的悲剧故事;“幽灵旅行车”则刻画了黑道小人物的爱与悲伤,涉及青少年犯罪问题;“绿洲的亲密爱人”围绕贩毒团伙展开,涉及日本地下色情业以及阿拉伯外劳的生活;“太阳通内战”篇幅最长,也最为用心,将街头社会的迷惘、冲动以及热血展露无遗。
《计数器少年:池袋西口公园2》
你曾经数过斑马线的白线吗?
以马路的对面为目标,一边数着有点厚度、被冬日太阳晒到发亮的白线,一边穿越它。极其慎重地移动脚步,深怕自己跌落黑色柏油的谷底似的。白线有十七条。绝妙的质数。除了自己和一以外,再无法被其他数字整除。他说,这是没有朋友的,代表孤独的好数字。
藉由将世界替换成数字,那小子才能安心。为了确认自己是谁,整日数着自己的心跳和呼吸次数。那小子说,自己不是人类。自己只是计数器,不是人。
石田衣良(IshidaIra)作家贵公子
本名石平庄一。1960年出生于东京,成蹊大学经济系毕业。七岁时就想当作家,却因为成功之路不容易,且对人有轻微的恐惧症,先在别的行业转了几圈,做过地下铁工人、保安、仓库管理,也曾任职日本广告公司,最后以自由文案工作者身份活跃于业界。写作时喜欢聆听古典音乐,所以作品非常具有音乐性,流畅起伏,高潮迭起。
石田衣良初试啼声的第一部作品立刻就得到了“ALL读物推理小说新人奖”的副赏,接下来更以第二部作品得到了日本最具权威的大众小说奖“直木赏”,开始了他的作家生涯。2001年的作品《娼年》和2002年的《骨音》分别为第126回及第128回直木赏候补作,2003年以《4TEEN》获得第129回直木赏。作品题材广泛,包括青少年犯罪小说、经济犯罪悬疑小说、情欲小说、爱情小说,都是他的创作领域。
在石田衣良得到直木赏后,日本文学评论家给他一个响亮的称号——“现代感觉的妙手”,并以此称号为他做了一个特辑,作家曾志成则称呼他为“作家贵公子”,日本读者更把他当成日本文坛的“裴勇俊”,由此可知其在日本的受欢迎程度。
【池袋】东京西北方;新宿、涉谷的后继者。著名商业区和交通枢纽;青春热力旺盛的区域,遍布百货公司、电器店、时装店、电影院,以及数不尽的游艺中心。
【池袋西口】拥有东京艺术中心、大都市饭店、立教大学等文化设施,并时常兼作戏剧、小说和电视的背景舞台。由于凝聚年轻人注意力的特性,这里吸引着众多少年帮派,频繁成为械斗新闻的发生地。
【《池袋西口公园》】一书于1997年出版后,旋即登上日贩畅销书籍排行榜第一名的宝座,此后一路攻占连续剧、漫画领域,甚至影响日本新一代的精神层面,以“IWGP”的旗帜在青少年间引起一股热潮。
《池袋西口公园》每本都包括四个短篇故事,通过主角真岛诚和他的朋友串联在一起。每个故事描述一个犯罪事件,展现现代城市中少年生活的一个侧面。题材黑色,对地下社会与边缘生活描绘精准,同时作者的文笔却非常宽容、温暖,故事一方面保持青年黑暗小说的架构,另一方面具有社会、人情小说的味道。
推荐看点:
1、POP文体。尽管题材黑色,《池袋西口公园》的文字却不涉猥亵,反而异常透明美丽,石田衣良的文字因此被广泛誉为“POP文体”,以轻口吻描述重口味,轻得有趣的文字却有着压倒性的力量。
2、感观青春小说。作者成功藉由宛如真实世界版的“帮派械斗”、“援助交际”、“青少年负面的人生”的情节,和小说文字里弥漫的颓靡、华丽氛围与点缀其中的灰色思想,表达出青少年的人生观,并刻画出我们这个时代这个城市里属于青少年特有的次文化的样板。
3、现代社会の妙手。“天生的通俗小说作家”石田衣良将现代社会中最新、最酷、最滥俗的元素异彩纷呈地结合在一起,成功造就巨大的视觉及精神冲击,具实呈现出边缘青少年的青春世界——颓废、堕落、追求极限刺激。种种混乱的生活方式,只是青春哀愁的伪装;看似黑暗的世界,却散发着正义感与人性的纯粹光芒。
我很喜欢石田所描写的主角没有一个完美,却如此真实刺激。在灰色的缺陷与充满诱惑的世界里,可以经历真实的现实挣扎后弄清楚自己想走的路。在黑暗的世界与负面思考逻辑里,击出无懈可击经得起生命考验的勇气。比起村上春树平淡典雅抑郁不透光的情结,我实在激赏石田衣良的正义世界。
——独立杂志《破报》
《池袋西口公园》是您阅读当代小说的不二之选。遇刺少年、失踪少女、激斗的少年帮派……写实而生动地描写出亡命街头急驰的新新人类。融合了青春小说的清新与犯罪小说的危险,改编成日剧并引起巨大回响。日本小说的杰作!
——日本著名文艺小说评论家池上冬树
对一代日本年轻人来说,“IWGP”无疑已经成为他们永不会忘记的青春标记了。看完了这本书,我相信你也一定会同意。
——新井一二三
干净冷调,是许多人读完石田衣良小说后的赞叹。即使是处理社会边缘题材,文字一点也不猥亵,反而异常透明美丽。
——日本文学评论家曾志成
曾风靡日本、并以大胆探讨青少年犯罪问题而引发社会争议的系列推理小说《池袋西口公园》,近期由世纪文景引进出版。由此,日本著名作家石田衣良进入中国读者的视野。
在当今日本文坛的少壮派作家中,石田衣良可谓风头最健的人物。由于其擅长把捉现代社会中最新、最酷的元素,并将其成功结合,造就巨大的视觉及精神冲击,具实呈现现代都市人内心的忧患与动荡,日本文学评论家给了他一个响亮的称号——“现代感觉的妙手”,并以此称号为他做了一个特辑。而石田氏的招牌眯眯眼以及温文儒雅的表情,不知迷死了多少日本读者,作家曾志成则称呼他为“作家贵公子”,日本读者更把他当成日本文坛的“裴勇俊”,由此可知其在日本的受欢迎程度。
石田衣良生于东京下町江户川区,身体里流淌着不安定的血液。从成蹊大学经济系毕业后,因对人有轻微的恐惧症,先后做过地下铁工人、保安、仓库管理,也曾任职日本广告公司。37岁那年,石田衣良忽然决定开始写小说,据说是受了女性杂志《CREA》刊登的星座算命的影响。首部作品《池袋西口公园》(池袋ウエストゲトハク)一举成名,不但获得“ALL读物推理小说新人赏”副赏,更在次年被改编为电视剧集,由长濑智也、山下智久等当红偶像出演,被已故日本著名剧作家野泽尚称为“50年后日本影视史上必将留有一席之地的作品”。
以真实街景为小说舞台,描绘青少年主人公变异的成长,青春期的苦涩空洞一直是石田衣良关注的焦点。在经济高度发展及社会竞争的压力之下,日本的青少年沉溺在青春的迷惘之中,他们狂飙在犯罪的边缘,只希望自己永远不要长大,永远不需要承受一切成年人该承受的压力及责任。他们不顾一切地追求快乐以及刺激,即使看起来像是社会中最堕落的一群。石田衣良用清澈透明充满着动感的笔法,在池袋西口公园系列中将青少年的彷徨无助清楚地描写出来,因此大受日本青少年的欢迎。
以现代作家来说,石田衣良的写作范围非常广泛,他的作品涵盖推理、爱情、社会、青春、少年犯罪、恐怖、励志小说等各个领域,新书一经出版,便会因为其极强的话题性引发社会关注,而其清澈透明的文风,更获得评论界和读者的广泛接受与欢迎。2001年的《娼年》和002年的《骨音》分别提名第126回与第128回直木赏,2003年,更凭借小说《4TEEN》摘下第129回直木赏桂冠。
石田衣良笔下的人物,没有一个人拥有健康的身心和幸福的人生,大部分都患有一些现代人才有的心理疾病。或许是因为作家患有轻微的对人恐惧症,曾有一段时间完全足不出户,所以更能切身体会这些现代病患者的内心想法。因此,从忧郁症开始,厌食症、躁郁症、女性恐惧症、自闭症、自残自杀、偏执狂,各种现代疾病全部都是他的题材,而故事的主角则大多是流连于街头的边缘族群:流浪汉、非法滞留的外国人、流氓组织、整天无所事事的青少年。然而,所有这些表面上看似哗众取宠的黑暗系青春小说的素材,却因为石田衣良宽容、温暖的文笔,散发出正义感与人性纯粹光辉,建构了一张让读者感受极大社会温情的人情网。让这两个决然相反的事物矛盾结合在一起的奇妙现象,大概就是石田衣良的作品从小说、一路朝向连续剧、漫画甚至深入一代人成长中精神层面的原因吧。
曾以同名剧集蜚声日本、甚至影响日本新一代精神层面的系列小说《池袋西口公园》,近期由世纪文景正式引进出版。
有时候,一本书可以让一个地方变成一种文化象征,《池袋西口公园》就是如此。新井一二三写道:“在东京人的印象中,池袋一贯是很土气的三流繁华区;没有银座的高贵、六本木的洋气、涩谷的时髦、新宿的次文化。连地标六十层高的阳光城大楼也盖在巢鸭监狱旧址上。”《池袋西口公园》的出版,立刻把池袋变成了一个红遍日本的文化符号。小说旋即登上日贩畅销书排行榜第一名的宝座,此后一路攻占连续剧、漫画领域,以“IWGP”(IKEBUKUROWESTGATEPARK的缩写)在青少年间引起一股热潮。书中描写的一群边缘少年让池袋获得了冷灰色的金属质感,这群少年被大量无用的时间抛到了大街上,但无论如何,这都是青春,很残忍,很纯洁,并且无可匹敌。
《池袋西口公园》系列的每一本小说都包括四个短篇故事,通过主角真岛诚和他的朋友串联在一起。这群少年在池袋街头找到社会认同,因此对池袋怀有一种真诚的爱。对于生活于池袋的各色人等,无论是对卖春少女,还是被抢的老人,他们都一样抱有深切的同情。
1990年后日本经济的不景气造就了一大批真岛诚这样的少年。他们很早辍学,没有工作,与父辈的隔阂又使他们不愿待在家里,于是,街头就成了他们的归属地。在东京,池袋这样的灰色地带聚集着各色人等,从上班白领到黑道人物都在这里出没。灰色正是黑与白的混合,没有犯罪,但决不干净;没有邪恶,也绝不善良。街头少年正是这种混合生物,也是调和黑与白的主要力量。虽然这当中没有宗教,池袋的少年们却有自己信仰的法则。在青春之血的盟誓面前,成人的条款绵软无力。
池袋故事中每一个角色,形色各异不能同一而论,可他们却拥有一个异乎寻常的共同特征——没有一个人拥有健康的身心和幸福的人生。暴力、黑道、无赖、援助交际、卖淫、乱伦、嗑药、非法外劳……充斥在整个故事背景之中。而《池袋西口公园》最大的魅力,是作者以宽容、温暖的文笔描写着这批年轻人。边缘弱势群体的软弱、眼泪,对比着街头少年不愿放弃的挣扎与勇敢。每一个角色都是来自大社会底层的微弱呼声,也是小人物在生命洪流里闪动的点点星光。
在石田衣良的故事里,成人对待世界用的是利害之秤,而池袋的少年们用的却是一腔热血。这是青春的专利,也是青春的死穴,永远藏在深处,不为人知。表面上看似哗众取宠的黑暗系青春小说的素材,构建了一张让观众感受极大社会温情的人情网。这两个截然相反的事物矛盾结合在一起的奇妙现象,大概就是让《池袋西口公园》从小说、一路朝向连续剧、漫画甚至深入一代人成长中精神层面的原因吧。
文/新井一二三
1997年,石田衣良以《池袋西口公园》登上日本文坛,并获得了该年的“ALL读物推理小说新人奖”。至今,作者以及作品的发展都相当可观。石田不停地发表多部短篇、长篇作品,2003年以《4TEEN》一书赢得了第129届直木奖,乃日本最有权威的大众小说奖;有目共睹,他是当前在日本最活跃的作家之一。至于作品,《池袋西口公园》不仅化身为漫画、电视剧、畅销DVD,而且发展成系列小说,已经有四本书问世,第五部都在杂志上发表过了。
石田衣良于1960年3月28日在东京江户川区出生,从小喜欢看书,学生时代每年看1000本书,也就是每天平均2.7本;从成蹊大学经济学系毕业以后,任职于广告公司,跟着成为独立文案家;《池袋西口公园》是他发表的第一部小说。
有一次访问中,石田说,37岁那年忽然开始写小说,是受了女性杂志《CREA》刊登的星座算命的影响。一决定要做小说家,他采取的步伐非常具体、现实:调查好各文学新人奖的投稿规定和截稿日期,并且开始埋头写作。
虽然最初以推理作品获得了奖赏,但是从一开始,他就写各类不同性质的小说;除了“ALL读物推理小说新人奖”以外,“日本恐怖文学大奖”和以纯文学作品为对象的“朝日文学新人奖”等,石田全去投稿,而在每个地方都引起了审查人的注意。
直木奖作品《4TEEN》是关于四个初中生的故事;他写的恋爱小说很受女性读者的欢迎;以金融界为背景的小说拍成了电视剧。石田衣良的作品世界真是五花八门。
日本小说家,《文艺春秋》创办人菊池宽曾经说:纯文学和大众文学的区别在于,前者是作家为自己写的,后者则是为别人写的。从这角度来看,石田衣良可以说是天生的大众文学作家。什么形式的小说,他都会写,同时能够保持自己一贯的风格。
《池袋西口公园》本来是一部短篇小说,乃池袋西口水果店的儿子,19岁的真岛诚与当地伙伴们做业余侦探的故事。
日文原名“池袋(IKEBUKURO)WESTGATEPARK”起得非常巧妙,特有号召力。在东京人的印象中,池袋一贯是很土气的三流繁华区;没有银座的高贵、六本木的洋气、涩谷的时髦、新宿的次文化。连地标六十层高的阳光城大楼也盖在巢鸭监狱旧址上,也就是第二次世界大战后,日本战犯被关押处刑的场所,自然不会有欢乐的联想。但是,一改用英语把西口公园说成“WESTGATEPARK”,简直忽而出现了全新的年轻人活动区一般,特会刺激读者的好奇心。
那形象,实际上是作者的创造。他在访问中说:其实对池袋并不熟悉,只是曾在上下班路上经过的地点而已;作品中,对西口一带风化店很详细的描写,也并没有根据实地采访。如果是真的,他想像力之丰富真令人为之咋舌。不过,他也承认,去哪儿都随身带有照相机,看到什么都记录下来。
1990年代以后,日本经济长期不景气,很多青年看不到希望,过着无为的日子。真岛诚和他的伙伴们,就是这么一种年轻人。他母亲开的那种水果店,也是东京人都很熟悉的,主要生意是骗醉鬼的钱。高中毕业就不上学、不上班的儿子诚,从主流社会来看是个小流氓,理应缺乏正统、健全的伦理观念。然而,一面对伙伴们或社区的危机,他却表现得非常精明、勇敢,甚至像个英雄——虽然是三流繁华区的。
《池袋西口公园》最大的魅力,是作者以宽容、温暖的文笔描写着这批年轻人。作品中,几乎没有一个人是健康、幸福的。家庭暴力、校内暴力、神经失调、援交、乱伦、嗜毒、卖淫、非法外劳、不孕症……大家都有过不可告人的悲惨经历、精神创伤。他们之间的来往,当初只有两种:要么是同病相怜,要么是彻底对抗。但是,随着小说系列化,真岛诚他们帮助的对象也开始包括老年人、残障人、小孩子等等的社会弱者。故事一方面保持着青年黑暗小说的架构,另一方面获得了社会、人情小说的味道。石田衣良的手艺真不简单。
他说:二十多岁时候,曾经有一段时间情绪低落,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长期没出来;后来经过自我训练,逐渐对社会适应了。我们从他作品看得出来,因为有过痛苦的经历,他是特会理解别人之苦楚的。
自从1980年代,日本社会进入后现代阶段,纯文学等传统文艺形式对年轻一代人不再有大影响力了。反之,漫画、卡通、电脑游戏等成为年轻人共同的文化经验。在文学领域,内容、情节类似于漫画的“公仔(characte)小说”流行于年轻男女圈子;其特点是,读者认同于登场人物,像网络游戏一般地投入于故事发展中。
虽然石田衣良是拥有多数大人读者的传统小说家,但是他的代表作《池袋西口公园》对年轻人的影响之大,倒仿佛“公仔小说”。他们以英文短称“IWGP”言及作品;认同于真岛诚、安藤崇、齐藤(猴子)富士男、森永和范、水野俊司等主要登场人物之一;从电视剧到漫画到小说,跨媒体地享受作品。
《动物化的后现代》的作者,1971年出生的哲学家、评论家东浩纪指出:“公仔小说”拥有资料库形式;像某些卡通片一般,登场人物可以无限增大,情节也可以永远发展,但是始终在一个关闭的故事空间里。作为大都会青春推理小说出发的“IWGP”系列,似乎在走这一条路。
例如,石田衣良的另一部小说《红·黑》的别名是“池袋西口公园外传”。在池袋发生的赌场利润抢夺案小说,不是由真岛诚讲述的,而牵涉到他老同学,缺左手无名指的黑社会成员齐藤(猴子)富士男。作者说,因为他想多写点猴子,一时离开《池袋西口公园》而另写了《红·黑》,但始终在“IWGP”世界里。
石田衣良写的小说,除了“IWGP”之外,《4TEEN》也以月岛为背景,用巧妙的文笔写下了现代东京的都市景观。这一点非常有趣。因为他说,曾看过的几万本书当中,印象最深刻的日本小说家是永井荷风和川端康成。众所周知:荷风是酷爱东京的老一代文人,尤其对江户遗风爱得要死。川端也有一段时间热心地描写过浅草——当年东京最繁华的闹区。
总之,关于石田衣良作品,我们可以从好多不同的角度讨论下去。不过,他毕竟刚出道不久,年纪也不很大(常带韩国明星般的笑容出现于各媒体),今后会发表好多作品;目前下任何结论都太早了。无论如何,对一代日本年轻人来说,“IWGP”无疑成为他们永远不会忘记的青春插话了。看完了这本书,我相信你也一定会同意。
文/曾志成
作家如果也有阶层,石田衣良显然属于“作家贵公子”这一阶层。猫般的男人,是我对石田衣良的第一印象,石田氏招牌眯眯眼以及温文儒雅的表情,不知迷死了多少日本读者。连最近超人气年轻实力派男优妻夫木聪都跳出来说自己是石田粉丝,可见石田衣良小说风靡已成为文学界年度流行话题。
37岁那年,石田衣良意外获得《オル读物推理小说新人赏》副赏(オル读物:文艺春秋出版社发行的文艺志。オル读物推理小说新人赏:该杂志推理小说部门的公募新人赏),应募代表作《池袋西口公园》(池袋ウエストゲトハク)一举成名,该作品被改编成电视剧后,石田衣良开始走红日本文坛。该赏奖金五十万日圆,全葬在一次搬家费用中。
石田衣良生于东京下町江户川区,身体流淌着不安定血液,离家独居以来,曾在横滨、二子玉川、月岛、町屋、神乐坂、目白等地多处迁徙,乐此不疲。石田衣良的作品中充满了东京某町的特殊情怀,即使不是出生之地,在他居住一段期间后,町所属的气味自然融入,成为作家的血肉。石田衣良带着NIKONF80相机恣意捕捉各町样貌,池袋与秋叶原便在随机状态下被收入文字之中,发展成看似独立实则相连的“池袋西口公园系列”。
以真实街景为小说舞台,描绘青少年主人公变异的成长,青春期的苦涩空洞一直是石田衣良关注的焦点。2001年出版的《娼年》中,石田衣良便透露:“要是谁说自己二十岁时活得非常快乐,这种人的话绝不可信!”
活在青春阴影之中,石田衣良从成蹊大学经济学系毕业后,患有轻微对人恐惧症,放弃投靠朝九晚五上班族行列。25岁以前的石田衣良玩过股票,干过地下铁工事、仓库工人、保全人员、家庭教师。全凭自我意志,30岁后正式进入广告界就职,结束青春放浪生活,成为一名靠写字维生的广告文案。
写字工作轻而易举,独立门户后石田衣良摇身一变成为广告文案SOHO族,每天只需在家工作两三小时,生活便可无忧无虑。但年轻时肉体劳动的烙印没有因此消失,中年的石田衣良突发奇想动笔写小说,单纯只为缅怀自己的忧患青春期。
以作家风格来论,石田衣良不擅长洒狗血。过了血气方刚之年,得到优渥生活保障后才动笔写小说的石田衣良,没有愤世嫉俗,下笔冷静,保持中立眼光观看生活周遭。面对单刀直入的恋爱题材,石田衣良以过尽千帆的哀愁诠释“大人(おとな)恋爱”(成熟、稳重的恋爱)。
与石田衣良初次相遇,短篇小说集《SlowGoodbye》(スログツドバイ)正好摆在池袋东口淳久堂书店一楼的醒目位置,这本被誉为“珠玉短篇”的小说吸引了我。那时我的日本语还停留在“读不太懂小说”的阶段,沿着石田衣良的文字轨迹,逐字读完其中某篇,文字意象鲜明地镶在脑海。看似平凡的爱情逐渐壮大起来,石田衣良的文字简单冷调柔软易读,使人无防备地一头栽进他所设计的二十代(二十岁以上未满三十岁的年龄层)男女爱情物语陷阱。与《SlowGoodbye》一样处理恋爱题材的新作《一磅的悲伤》(1ポンドの悲しみ),主人公设定转移到三十代都会男女,石田衣良以这两本作品划出日本都会二十代与三十代男女的爱情代沟。
干净冷调,是许多人读完石田衣良小说后的赞叹。即使像《娼年》处理男妓题材,文字一点也不猥亵,反而异常透明美丽,这跟石田衣良文字被喻为POP文体脱不了关系。POP文体以轻口吻描述重口味,但此文体轻得有趣的文字却有着压倒性力量,现代日本文学在眼前这一代慢慢起了变化,石田衣良的写作风格符合了当今文学潮流。
从东口淳久堂书店出发,穿过一个长形地下道就可抵达西口,池袋的精彩在东口西口北口交织的三角地带汇集。其中所属的中心地带要算是池袋西口公园了。这里是石田衣良“池袋西口公园系列”的另一部磅礴小说的发展场。
曾在池袋混过半年日本语言学校的我,对池袋环境再熟悉不过,常在语言学校早课过后,带着一杯咖啡跟一块面包呆坐在池袋西口公园喷水池旁,观看人来人往。东京的都市发展史上,池袋与涩谷并列为1970年代东京若者(youngpeople)之町,混杂程度与新宿不相上下,新宿与涩谷已被太多作品描写过,从池袋发迹的青少年次文化,与其独特的帮派械斗系谱,在石田衣良笔下逐一展开的同时,池袋的特殊气味有了象征性意义。“池袋西口公园系列”不仅是石田衣良代表作,更是一窥池袋次文化的最佳窗口。
池袋西口公园的卧虎藏龙,表面上无法察觉,《池袋西口公园》仿佛把藏在池袋内里的秘事掀了开来,身为读者的我对池袋的移情从这一刻开始作用。曾到过的热闹商店街,穿越过情人旅馆小巷,活生生触及的池袋路人甲乙丙丁,随着主人公真岛诚的带领,跌进了一个人情味四溢的未知推理世界。
活跃在这部青春小说里的主人公虽然边缘,却散发着正义感与人性纯粹光辉,石田衣良青春小说的迷人之处就在于此。流连于池袋街头的边缘族群:风俗娘(风尘女子)、流浪汉、非法滞留的外国人、流氓组织、整天无所事事的青少年,在这个活动场域交织出彼此共通的生命样貌。“池袋西口公园系列”试图以更新鲜的叙事方式,处理少女卖春、不登校(翘课)、嗑药、同侪虐待事件等等当今日本青少年问题,这些正是我所亲眼目睹并理解到的东京盛场(盛场:都会闹区)文化,非常重要的关键部分。
石田衣良并非少年得志,缺乏作家在成名前“十年寒窗苦写无人问”的悲苦经历,中年初试啼声便赢得众多喝彩与文学赏肯定,石田衣良作品广泛被日本读者接受的程度远远超乎作者自身想像。
《娼年》、《池袋西口公园之三:骨音》先后被列为直木赏候补作品,《4TEEN》终于如愿摘下第129回直木赏,并已改编成电视剧上映。受到直木赏三度眷恋的石田衣良,作品文字仍然轻盈,口味却要愈来愈多样,避开冷僻纯文学,朝大众作家之路迈进。
在我的手机背面,有一张大头照。褪色的贴纸上,我和四个死党全挤在狭窄的框框内,龇牙咧嘴、肆无忌惮地笑着,真是有点活宝,但那时的我们是多么快乐啊。究竟是什么事这么好笑?我已经记不得了。头像之外,还有一圈很有意思的图案,绿色丛林中一群抢夺香蕉的泼猴们在丛林里荡来荡去,或许,猴子的世界和我们的一样,所有的乐趣都在于那荡来荡去的乐趣和争抢的过程吧。
也有人问我,这张大头贴究竟要贴到何时?我总是默然地笑笑,其实我知道,这是我最美好的回忆,我怎么会舍得把它扔掉呢?
我的名字叫真岛诚。去年刚从池袋高工毕业。能从我们那个池袋高工毕业,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因为我们学校那可是“响当当”的臭名昭著,每年都有超过三分之一的学生会被劝退学,所以很多人对我能从那里毕业感到有些不可思议。池袋警备署少年课的吉冈曾有一句经典的论断,他说我们学校“是黑社会的预备军,任何毒邪之物,没有不沾的,抢劫、斗殴,什么都来”。确实如此,素质好的,马上就会被黑道大哥挖角,其中的一些狠辣角色甚至连黑帮都不敢收,比如山井。
说到这个山井,可不是一般的人物。我和山井从小学就认识了。这家伙块头很大,脾气暴烈异常,奇怪的是,他连头发都硬得不得了,看起来简直就像一个头上插着一万根金色钢丝的怪物。更要命的是,在他的耳环与鼻环间还系着恶犬专用的链子。这小子酷爱打架,并且手段残忍。据我所知,他前后大概打了五百多架,只败过一次。
山井有个奇怪的外号,叫做“杜宾犬杀手”。这个名字源于中学二年级的夏天,他和某个无聊的同学打赌,说要和经常出现在东口区立综合体育馆的杜宾犬一较高下,并且山井认为自己会赢,而班上的同学则说不可能。这可是一个充满悬念的大赌盘,于是我们这帮无所事事的家伙便把自己压箱底的钱都拿出来下注。说老实话,那只狗可不是好惹的,绝对属于猛兽之列,山井显然也知道这次所对付的不是“等闲之辈”,因此也是细心准备,我在写作课时还看见山井用砂轮机磨尖他的武器,那是一截五寸钉,磨的时候尖端还不时喷出火花。
星期六,山井和一大帮同学浩浩荡荡地走出校门,朝体育馆前进。那只杜宾犬果然在,正无聊地嗅着长椅下的异味,一边四处乱晃。山井左手拿着一块生牛肉,作势向狗扔过去。杜宾犬兴奋地摇着尾巴跑了过来。山井右手握着插着那根五寸钉的木棒,杜宾犬哪里知道自己面临的威胁,一心以为美味就要到口,于是便流着口水快活地奔向山井。等那杜宾犬的唇吻即将触到山井的手时,山井迅速地收回牛肉,并将右手中的武器向前猛力击出。五寸钉深深插进了杜宾犬窄小的额头。同时山井的右手歹毒地转了一圈,五寸钉完整旋入,而后便猛地拔了出来。这一切发生得太突然了,在远处观望的我们连声音都没听到,狗就已经倒卧在山井脚边。额头几乎没有流一滴血,口里却吐着白沫,四肢抽搐,显然是没命了。这个过程简直是太过残忍、太过疯狂了,我的耳边顿时传来个别胆小者干呕的声音。我们迅速逃离现场。
等到星期一上学的时候,山井的绰号就变成了“杜宾犬杀手山井”。
好了,回忆到此打住,我们言归正传。话说我高工毕业后,由于找不到像样的工作,又一时之间没有找工作的热乎劲,便干脆在家里吃闲饭,如果老妈骂得狠了,便装模作样地在水果行里帮忙,赚点零用钱。当然,我把老妈那店说成是水果行绝对是抬举她,这小店和银座那种光鲜亮丽的水果专卖店相比就差远了。我家的店面在池袋西一番街。当地人光听地名大概就能想像得出来我家那水果店的寒酸样,旁边开的都是按摩理发院、黄色录像厅和烧烤店。在我的印象里,老妈从来就是这么守着水果店的,当然,比起死去的老爸生前留下的水果摊,这个店已经是相当不错的产业了。
这种水果行在每一个车站旁都会有一家,一般都会营业到最后一班电车发车为止。我那老妈很懂得经营之道,她在店门口亮堂的地方净摆着哈密瓜、西瓜、刚成熟的枇杷、桃子、樱桃这类高价水果,专门等那些喝醉了酒穷装大方的上班族来买。而那些小市民阶层爱买的低价水果则放在不显眼的地方,别人问起来才往外拿。
从我家的水果行走到池袋西口公园只要五分钟,其中有半分钟是在等红绿灯。不知为什么,我对西口公园有着一种莫名的好感,没事就泡在公园的长椅上,就这么坐着发呆。反正无所事事,一天二十四小时一晃就过去了!但即使是这样的每一天,还是可以交到好朋友。
那时,阿正是我的死党。阿正的本名叫森正弘,和我读同一所高工。他和我一样整日无所事事,最后竟也能奇迹般以最后一名的成绩挤进四流大学。天才!真是有狗屎运。但是,阿正是出了名的坏学生,他几乎从来不去学校报到,整天和我在西口公园闲逛,似乎我才是他的老师似的。他说之所以愿意和我在一起是因为比较容易泡妞。而事实上,阿正确实对女人比较感兴趣,他老爱大大咧咧地暴露他那晒得黑亮黑亮的胸膛,还在左耳边穿了三个耳洞。
去年六月的一天,天下着大雨,我们在西口公园的丸井百货避雨。对于我们这些没钱人来说,下雨是件很伤脑筋的事,外面不能待,室内又没地方去。当时我们两人口袋里一毛钱都没有,只好漫无目的地在店里瞎晃荡,晃到位于地下室的书店时,无意间被我们撞到一桩有趣的事。在写真集和美术书籍的高价区,居然有一个戴着眼镜、身材瘦弱的小鬼正偷偷地把一本很厚的书塞进单肩挎包,之后,他竟然若无其事地越过收银台,搭手扶电梯到一楼,前后侦察了一番之后,再从丸井百货的正门走了出去。我和阿正相视诡笑,好了,现在不愁没事干了。我们俩便跟着他,通过十字路口,到达东京艺术剧场的广场后,我们从后面叫住他。那小家伙闻声吓得跳起老高。嘿嘿!是个胆小的家伙,应该有不少油水可捞。在我和阿正的威慑和要求下,我们三人一起走进附近的咖啡店。
从结局说的话,我们半毛钱也没捞着,除了免费的冰咖啡。小鬼的名字叫水野俊司,他让我们叫他小俊。这个瘦小的小俊刚开始很沉默,但想不到居然也是半个话痨,话匣子一旦打开,就说个没完没了。他告诉我们他偷的是法国漫画家的书册。他三个月前刚从乡下考上设计专业学校,但在学校几乎不和任何人讲话,这样一来,他当然就很少有朋友。他不但没有朋友,而且在他眼中,学校的同学都是笨蛋,认真上课的人都是傻瓜。
这个话痨般的水野俊司真是一个奇怪的人,他说话又快又急,似乎有人在跟他抢似的,而那两只眼睛却呆滞无神。他一进入这种状态,我和阿正交换了一个眼神:“这小子没搞头!”真是倒霉透了!恐吓这家伙看来也没什么好处可捞。小俊可不管我的心理感受,他从袋子里拿出素描本,洋洋得意地给我们看他的作品。说实话画得还是不错的,但又怎样?不过是张画而已,又不能让我们吃喝玩乐。
没办法,只能放过他了,我们离开咖啡馆后就各奔东西。
第二天,我和阿正在西口公园长椅上无聊地坐着时,小俊竟然也摸到我们身边,坐下后一句话不说就在素描本上画了起来。隔天他又来了。就这样,小俊成了我们的同伴。
要了解池袋西口公园的真实面貌,我建议大家周末深夜来(我们耍帅时都叫它WestGatePark)。喷泉周围的圆形广场几乎变成“泡妞竞技场”,美眉们坐在长椅上,而帅哥们则绕着圈地上前搭讪,看对眼的就一起离开公园:不管是要喝酒,唱卡拉OK,还是去宾馆,这些刚刚在公园结识的男女都能在五分钟内各得其所。在最后一班公车离去后的终点站,来自琦玉的车队将车辆排成一列慢慢移动,这些百无聊赖却又自命潇洒的车手透过车窗向路过的每一个女孩搭讪:“喂,要不要和我们去玩啊?”
当然,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是到这里来找女人的,也有人来公园练习舞蹈或者搞搞音乐,喷泉前面摆着数台大型手提音响,舞蹈爱好者们随着震天价响的贝斯声练舞。喷泉的另一端则是玩音乐的地盘,洋洋得意的音乐爱好者肆无忌惮地坐在地上,抱着吉他一个劲地嘶吼高歌。
公园旁的东京艺术剧场虽然晚上不营业,但前面的广场就成了另一个游乐场。这里聚集得最多的是滑板族和越野车爱好者,这两伙人整天都跟打擂台赛似的互相较劲。西口公园内,帮派之间表面看来风平浪静,但却有一条肉眼看不见的界线把他们区隔开来,武斗派的不良少年就像嗜血鲨鱼般在界线附近徘徊。
公园角落的公共厕所则是众所周知的交易中心,各色人等在这里各取所需。买家进入厕所五分钟后,穿着泡泡袜的辣妹也会和买家一样转眼间在男厕消失,这些穿着怪异的美少女对于厕所门口的标牌根本就不屑一顾,当然,对于她们和买家如何交易、交易的内容,外人是无从得知的。
跟小俊认识之后的日子里,大多数的星期六夜晚我们都是窝在西口公园打发掉的。有时也向美眉搭讪,有时则有美眉主动上门。有时去找别人挑衅,有时则是别人找上门来斗殴。但是,大多数夜晚什么都不会发生。就这样无所事事地等待夏夜结束,然后看到早晨的太阳从东方升起,第一班电车出发。即使如此,我们也乐此不疲,继续窝在WestGatePark里。
因为也没有其他事可做啊。
这种无聊的状况从第一次见到小光和理香那天开始有所改变。那是在一个同样无聊的周末夜晚,我们不知怎么搞的手上竟然拿着点钱,于是阿正就显得特别有雄心地去找小妞玩,可惜他的泡妞技术太差了,最后四处碰壁。整个夜晚都没泡到妞,阿正变得有些着急,似乎只要对方是个女的他都会去搭讪。我呆呆地看着喷泉内不断升起落下的水柱。小俊则坐在街灯下,和平常一样心无旁骛地在素描本上画画。忽然,我们面前出现四条腿,都穿着当时最流行的白色皮制凉鞋,鞋跟很夸张地大概超过十五公分。看得出其中一双更白皙修长一些,而另一双则相对较短,但晒得很健康,看起来肉感十足。
“嗨!你在干什么?”
在两个美女之中,肤色较黑的那个看来比较调皮,她伸头望向小俊的素描本,霸道地问道。一身珍珠色的细肩带洋装,短发、大眼,加上小小的脸蛋。个子不高,但长得蛮可爱的。应该也就十六岁左右吧!?
“哗,好厉害!画得太好了。”
有没有搞错,现在这些年轻女生说话怎么听起来都这副德性?那笑声怎么听都像警铃在叫唤。
“喂,你们两个!瞎嚷嚷什么啊?”
我忍不住开口,结果白皮肤的女生竟丝毫也不害怕,昂着头回了一句:
“干什么那么凶,又不抢你的,不过是看看而已嘛。”
嗬!居然敢顶嘴。我实在想不到还有这么大胆的女孩,居然敢在我这样的不良少年面前顶嘴。那白皮肤的女孩身材较高,一身露脐黑色紧身T恤和迷你裙。胸部丰满而高耸,好像少儿不宜的成人漫画里的性感女郎。当她的眼神与我交会时,我发现她的瞳孔竟然是淡棕色的。难道是混血儿?
“哎呀,两位尊贵的小姐~,放轻松点,别紧张。小俊,你就帮这两位小姐画张画,当做咱们的见面礼呗。反正你的画也只有这种时候能派上用场嘛!”
这个阿正,真是要命,他在别的地方泡妞失败,回头发现我在和女生说话,竟然马上跑回来凑热闹了。听他话里的意思,肯定是看上她们两个了,尤其是对白皮肤的那一个,竟不顾脸面地不断拍她马屁,那些话连我听了都觉得害臊。真是个不要脸的家伙。
不一会儿,小俊已经画好了。画纸下方有一个黑皮肤的女生站在西口公园的石砖上,居然还给她配了一对猫耳和一条小尾巴,玉腿则性感撩人地打横伸展,还摆着招财猫的姿势,甜甜地笑着。而画纸上方的女生则完全是另一副模样,她背上长着天使的翅膀,在空中飞翔,却用一种悲伤的神情望向远方。看了小俊的素描,我才意识到,原来白皮肤高个的女孩居然长得那么漂亮。女孩们看了小俊的画显得欣喜若狂,显然,小俊的这幅画拉近了我们和美女之间的距离。
只是很短暂的时间,一种宜人的默契就在我们五人之间达成,拿着小俊的画,我们又在西口公园的长椅上坐着聊了好一会儿,最后还是免不了西口公园的泡妞俗套,在阿正的张罗之下,我们接着就去附近的卡拉OK唱歌,因为天快亮了,肚子也饿了。卡拉OK既可以让我们填饱肚子,又可以让我们增进感情(这可是阿正的泡妞秘籍!)。
我们在卡拉OK里狂欢,接连唱了不少滥俗歌曲,似乎今天的卡拉OK格外好玩似的。自我介绍之后,我才知道白皮肤高个子的那个叫涉泽光子,黑皮肤矮个子那个叫中村理香。涉泽光子要求我们叫她“小光”而绝对不可以叫她光子,虽然觉得有点奇怪,但因为曾经有个琦玉的丑丫头也要我叫她珍妮弗,所以当时我没再追问。等我明白小光为何厌恶自己的名字时,已经是后来的事了。
那时一切都来不及挽回了。
从那晚之后,小光和理香每天都会来WestGatePark。她们读的女子学校正在放暑假。我们五个人总是一起玩,非常开心。刚开始,小光每次都会送我们其中一个人礼物。首先是送小俊一套德国制造水彩铅笔,说是上次素描的谢礼。精美的木箱内整齐排列着六十四色铅笔,令人看得目不暇接。这恐怕是我见过最高级的水彩铅笔了。紧接着小光又把一枚镶了蓝宝石的22K金耳环送给了阿正,还说是从家里开金饰店的女同学手中买的瑕疵品。最后,连我也得了一件堪称稀有而珍贵的“NikeAirJordan95年第十一代纪念款”。
小光一边眯眯笑着看我穿好,一边乐呵呵地说:
“哇,这件简直就是给诚诚量身定做的,太配了。咱们的诚诚果然还是打扮得帅一点有气质。不用担心啦,我刚好有亲戚在代理进口运动商品,所以一点也不贵哦。”
心情愉快的小光笑得像个天使。我没办法,只好收下礼物。但不知怎么搞的,我的内心对此竟有些不安。毕竟,大家都收受小光的礼物是不太好的,如果在我们五个人之间,整天都要想着如何送别人礼物,那岂不是一件很伤脑筋的事?之后,我私下问理香:
“小光她一直都是这样的吗?”
“对呀,她一直都是这样。当然,前提是对方得是她喜欢的朋友。”
“小光家很有钱吗?”
“对呀,听说她家世世代代都很有钱哦。”
“那她爸爸是干什么的?”
“听说好像是大藏省(译注:财政部)的官员。”
理香的话多少排除了我的疑虑,但我心里依然有些不安,第二天,我打手机给小光,约她在东口的PPARCO百货见面。打完电话,我就坐在百货公司门口旁边的花丛边等她。从池袋水泥丛林看上去,只能见到一片狭窄的天空,此时已经是乌云密布了。
小光很守时,就在约定的时间出现在我面前。无袖连身洋装配上一双白色的长靴,就像是安室奈美惠拉高一点、漂白一点、再性感一点的感觉。我明显感觉到四周所有男人的眼光都沿着她的身体曲线上下游移,他们显然被小光那漂亮的脸蛋和丰满的胸部迷住了双眼,有几个胆子大的男孩甚至都已经迈开了向小光走来的步伐。但等小光在我旁边坐下后,男人们的视线和脚步又一齐转了开去。
“哇,好开心啊!这好像是第一次这样和诚诚单独约会吧?”
“好像是哦。”
“诚诚,你是有话要对我说是吗?这个地方太热了,我们在附近找家有空调的快餐店再说嘛,我来请客。”
“不用你请,是我叫你出来的,由我来请就好了。”
我们就近来到一家麦当劳,一人点了一杯冰咖啡,找了个二楼靠窗的位子坐下。从这个位置透过窗户,可以看到池袋车站前面跟热浪一般汹涌的人潮。外面虽有阴云,但却热浪袭人,还是麦当劳里比较凉快,原本有些浮躁的心立刻安静了下来。喝了两口咖啡,小光抬起头来,天真地看着我问道:
“说吧,你要跟我说什么?”
“嗯,就是礼物的事。”
“礼物的事?”
小光一脸的不可思议,但她只是看了看我,然后沉默不语地低下了头,显然,她在等着我的回答。
“你才认识我们很短的时间,可是我们每个人都收了你的礼物了,这是事实对吧?我请你出来,是想告诉你,以后就不要再送什么礼了。懂了吗?”
“啊~?你不要误会嘛,我给大家送礼,没别的意思呀!”
小光看起来根本没有想到我会说到这个话题,她忽然嘟起嘴,眼睛朝上,居然是闪着泪光要哭的样子。在这个时候我可不能心软,所以我没有理会她的表情,而是继续把我要说的话说了出来:
“小光,我不管你怎么想,但我得把话跟你说清楚,每个人收了别人的礼物,义务上都是要回报的,所以送过来送过去,那是没有尽头的麻烦事。”
“没关系啊,我又不要大家回报,大家喜欢,大不了小光下次再送就是嘛。”
真没想到会引起小光如此大的反应,大滴大滴的泪水从小光的眼眶滑下。坐在旁边的男生以为我怎么着她了,居然拿眼来瞅我,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那小子就赶紧转开视线。我回过头来对小光说道:
“小光。我们又不是夜店的‘牛郎’。我们不能要女生的东西。只要看对眼,我们就可以一起玩的。所以,以后就不要再送礼物了。知道了吗?”
小光想不到我会说出“牛郎”之类的话来,表情豁然开朗,破涕为笑。这小妞真是说变就变。
“喂,把你刚才说的最后那句话再说一次好不好?”
“送礼……”
“不是,是前面那句。”
我看她又哭又笑的,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只好再说一遍。
“只要看对眼,我们就可以一起玩的。所以你别再哭了。”
听完我说的这句话,小光的脸上又恢复了天使般的笑容。
该说的都说完了,该喝的也喝了,我们走出麦当劳。在车站前的斑马线等红绿灯时,小光在我的旁边像个害羞的小女孩似的低头问道:
“诚诚,我问你,如果有人过生日,或者碰到了什么特别的好事的话,也不能送礼物吗?”
“嗯……你这个人有完没完呀,如果真出现这种情况当然可以送一点啰。”
就在这时,马路对面绿灯亮了,小光突然向前跑去。两手居然像机翼般张开,在人潮里左右旋转。我看着她那发疯的样子有些发呆,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她已经跑到对面街道上了。
小光远远地回过头来,两手圈成扩音器的样子对我喊道:
“诚诚果然是好样的!明天再一起玩唷!”
唱卡拉OK、逛夜店、上电玩中心、打架、偷CD或衣服,用偷来的手机乱打国际电话,从电话交友中心约猥琐阿叔出来加以取笑。我们的玩乐方法实在够无聊的。真想不明白那时我们怎么会玩得那么开心,其实到现在我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不过,快乐的时光并没有持续太久。
池袋的天空变得不再安宁。这年八月的第一周连续爆发了绞杀高中女生未遂的恶性恐怖事件,大家都叫那个恐怖分子为“池袋绞杀魔”,在杂志和电视上引起了一阵相当热门的讨论。
第一个受害者是东京都立高中二年级的女学生,她被人在池袋二丁目的“ESPACE宾馆”发现,当时她呈昏迷状态。显然,那女生是被灌了某种迷药后,又被绳子勒住颈部后被强奸的。此事刚过两周,在池袋车站的另一边、东口附近的“2200饭店”里,一个刚从高中休学、还没找到工作的女生也在昏迷状态下被人发现。这两个人都在被发现后立即送往医院救治,经抢救都已恢复了意识,但是奇怪的是,她们居然都对施暴罪犯的情况三缄其口,看那样子是受了绞杀魔非常恐怖的威吓。
在这种情况下,警方显然受到了相当大的压力。为了查出恐怖的绞杀魔,警方加派了众多穿制服的巡逻警察和便衣刑警在街上晃荡,一时间,整个池袋的天空都显得有些紧张起来。这对我们实在是不太爽,原来那种快乐不再有了。因为到处都是恐怖的气氛。
很快,一家周刊杂志揭露了被害女高中生不为人知的内幕,这篇独家报道的标题是“女学生卖春的陷阱”,内容包括同学间流传她俩从事援助交际、朋友大爆两人的出台行情、附近的家庭主妇则幸灾乐祸地讲述她们破碎的家庭环境。文中甚至把她们俩人利用援交所得采购的物品名牌也列了一份清单,这些内容构成了该期杂志的头条,这家周刊因抢到这个头条而非常得意,继而不惜工本地编发更多剧本式夸张的内容。接着,几乎整个日本的传媒界都来写有关此事的传闻了,而且越说越过分。有人说她们是收取特别费用才让客人勒颈的,并说这就是玩奸尸游戏的下场。甚至还有SM评论家开始在电视上解说家庭内的安全SM游戏。
这起恶性事件不仅让我们快乐的浪迹生活蒙上了一层阴影,更要命的是它似乎与我们这个小团体扯上了关系。就在媒体开始大幅报道绞杀魔事件的时候,理香和小光居然也没了原来的那种亲密劲,甚至有时两人还好像为了什么发生争执,但我们一接近,她们又假装若无其事地顾左右而言它。原本总是她俩要坚持玩下去的午夜卡拉OK,现在她们也往往半场就离席,之后不再回来。我当时认为女孩子的私事不好多管,就没怎么理会。现在回想起来,当时我真是太疏忽大意了。
某个星期天下午,除了小光以外,我们四人又和平常一样聚集在西口公园的长椅上。小光数月前就和她老爸约好去艺术剧场听古典音乐会,她说演出结束后立即就来和我们会合。
“泡妞衰人”阿正一如既往地仔细检查着他的发型,小俊则默默地画着他画不完的素描。这是一个和平常完全没有两样的星期天。补好妆的理香吞吞吐吐地走到我面前。
“喂,诚诚。我有件事想跟你商量……”
“什么事?说吧。”
“嗯!在这不大方便说……”
“什么嘛,理香居然还有只能跟阿诚说的私房话!?”
一直无所事事的阿正听到我们的对话,立即就来了劲。理香回头对着阿正笑道:
“对啊,是个天大的大秘密,就不告诉你,气死你。”
“哼,谁稀罕听你们的破事。大家开口闭口都是诚诚诚诚,烦都烦死啦!”
原本一直低头作画的小俊似乎发现了什么,朝着远处挥手站了起来。
“嗨~这边,这边。”
小光的身影出现在东京艺术剧院的长手扶梯上。这时的她穿着露肩的深蓝色礼服,简直就像是去参加婚宴,那礼服跟阿正的蓝宝石耳环一样闪闪动人。但远远看去,那小光虽然一如既往的美丽,样子却有些怪怪的,走起路来像电子洋娃娃一样生硬。小光显然也发现了我们,她立即穿过挤满盛装宾客的广场,摇摇晃晃地直接朝我们走过来。她脸色发白,失去血色的裸肩泛着青灰色的暗光。还没走到我们身边,小光竟蹲下来干呕了一阵,透明的唾液在石砖上牵出一条线。
“怎么了,小光?”
惊惶失措的我们奔过去,扶着小光在长椅上坐下,理香轻轻地抚摸着小光的背部。我回头朝着刚丢下画板、有些惊慌失措的小俊喊道:
“小俊。快去,你赶紧帮小光买杯热咖啡来。”
“小光,你没事吧?”
理香明显有些慌张。
只见小光喘了好一阵子,隔了许久才开口道:
“嗯,没事了。因为刚才的音乐会演奏了我最讨厌的曲子,所以有点不舒服。”
“是吗?什么曲子竟让你有这么大的反应?”
小俊刚好端着纸杯回来,他边问边将咖啡递向小光。
“谢谢。是柴可夫斯基的《弦乐小夜曲》。”
我当时就想,大小姐跟我们就是不一样,就她说的那些名字,听起来怎么像是另一个世界的故事。
“大家看,那是小光的爸爸!”
我们都顺着理香的视线望去。只见一位身材高大的男子站在那里,他穿着深色西装,内配银色领带,脸上戴着一副无边眼镜,头发半白,那一丝不苟的穿着打扮像个新闻主播。眼睛和小光长得很像。
小光的老爸也发现了我们在看他,便用下巴向我们点了点头,接着便朝剧场通道的方向离去。
不知为什么,我居然感到当小光看到她父亲离开的时候,情绪居然稍稍平稳了下来,隐隐然似乎松了口气。
见小光没什么事了,我又突然想起理香要跟我说什么。
“理香,你刚才不是说要跟我商量什么吗?”
“噢,小光现在不大舒服,那个就下次再说吧!”
“没关系吗?”
“嗯,没太大关系。”
理香看起来没多大事似的笑嘻嘻答道。但是,根本就是有关系。我清楚记得理香那时的笑脸。如果那时强迫她说出来就好了。
可惜,世界上是没有后悔药吃的。
隔周的某个晚上,我替老妈在家看店,手机忽然响起来。
“喂!阿诚?我阿正啊。不得了啦……”
阿正的声音竟就此停了下来,但手机没关,而是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摩擦声。不一会儿,另一个声音传了过来:
“喂?我是吉冈。我们今天傍晚发现了中村理香小姐的遗体。你现在马上来池袋警察署,我有事要问你。”
理香?遗体?
我的脑海里“嗡”地炸了一声,短时间内陷入一片空白之中。稍稍片刻,我才机械地答道:
“知道了。我马上就到。”
“对了,阿诚,你今天都在做什么?”
“今天整天都在看店呢,你是在怀疑我吗?”
“没有的事。你快来吧。”
理香不会这么倒霉吧?世事真是难料。我正在心里为理香难过的时候,耳畔又响起吉冈的话声:
“另外很重要的一点是,这件事暂时先别跟任何人说。”
“我明白,五分钟就到。”
“我们等你。”
失魂落魄的我挂断手机,跑到二楼,告诉正看电视的老妈说要出去一下。转身就往一楼跑,就在这时,老妈的声音从楼上传来:
“喂,你今晚也不回来了吗?”
谁知道呢?跑下楼之前,我注意到在她正前方的电视新闻里,女性播报员正满脸惊恐地走在池袋西门的宾馆街,那地方就在我家后面不远的地方。
我来不及回答老妈的问话,便飞一般地向着警察署奔去。
池袋警察署对我来说可是一点都不陌生。它就在小光和她爸爸曾听过音乐会的艺术剧场的后面、大都会饭店的隔壁。我在满是醉汉和情侣的池袋街道的夜色里疾速奔跑,闯红灯穿越六车道的大马路。此时我的脑海一片空白。说老实话,除了高工体育课,我还从来没这样没命地跑过。但奇怪的是,腿部肌肉居然依旧轻盈地鼓动着,夜风在我耳畔呼啸而过。双脚似乎不需要我的意识指挥一般如飞地向前迈进。
在无意识之中,我已经到达池袋警察署,直接奔上门口旁的阶梯,向警卫报上吉冈的大名,就被放了进去。这天晚上整个楼层似乎乱成一片,反正我觉得不是一般的乱,也许这是我的一个错觉吧。
吉冈在靠窗的桌子旁站起来向我招手。没了命似的阿正坐在他身旁的折叠椅上,和我的眼神一接触,就哭了出来。显然,他已濒临崩溃的边缘。我用眼神安慰了一下阿正,他在我身边安宁了下来,确实,这事非比寻常,换作我,恐怕也会崩溃的。
看着有些老态的吉冈慢慢地走过来,眼睛眨都不眨一下地看着我。
“嗳~突然把你叫来,有些抱歉啊!阿诚。”
“说那些干吗,快告诉我,理香到底怎么了?”
吉冈朝我点了点头,在我的肩上拍了一下,沉声说道:
“跟我来吧。”
吉冈不等我反应,率先朝前走去。这家伙个子矮小,头发稀疏而且油亮,肤色黝黑,廉价西装的肩头上掉满了头皮屑。我此时的头脑已被痛苦冲得七荤八素,完全被动地默默跟在他后头。很快我们来到同一层楼的角落,这是被不良少年称为“大房间”的侦讯室,专门用来审问重大刑事案件时才会用到的房间。吉冈不跟我说什么,隔着桌子在我对面坐下。
“从现在起,你所说的每一句话都将成为呈堂证供。仔细回想,老实交代。知道了吗,阿诚?”
这时的吉冈,声音和平常判若两人。我知道,他之所以摆出这副样子,完全是因为镜子后面有人在监听,他并不是和我说话,只是用那种冷酷而严肃的脸色做给长官看的。虽然我一时之间还无法接受这种变化,但一想到这是找出杀害理香凶手的需要,也就静下心来等待着吉冈的提问。
严肃得有点过分的吉冈问了我一整天的行踪。比如说早上几点起床?中午吃了些什么?午餐时看电视了吗?电视里都放了什么节目?从几点开始看店?有没有熟人来买东西?诸如此类的问题问了一大堆,我绞尽脑汁地回答,尽量保证准确无误地回答。
说老实话,我跟吉冈已经很熟了,从我十三岁时把同学的颊骨打凹开始,至今五年来,我都觉得自己已经习惯了吉冈的侦讯,但今晚的吉冈和平常大不一样,吉冈当然也知道这一点,但镜子后端坐的那些家伙并不知道。所以吉冈必须细细地重新履行全套的问讯程序。
“和中村理香最后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
“上周日。”
“她有什么不正常吗?”
“嗯……没有。”
也不知道为什么,我竟没有向吉冈说出理香想找我商量这个可疑情节。但是没想到这个情况已在吉冈的掌握之下,只见他脸色微微一变,紧跟着问道:
“你为什么不老实,理香小姐不是说要跟你商量一件特别的事情吗?”
“啊,我都已经忘了,听你这样一说,好像的确有这么回事。”
肯定是阿正说的!没办法,在这种地方要他有多聪明那是不可能的。
于是我便把那天如何小光身体不舒服,所以最后没机会听理香说事情的情形一五一十地跟吉冈说了一遍。吉冈一副不相信我的样子,他反复地细细询问,试图从这方面找到突破,前前后后用了一个多小时,一直围绕在理香找我“商量”这件事上,相同的话说了不下数十次。最后吉冈看我的证言实在是找不出什么线索,便无奈地起身离开房间,看来是跑到那个玻璃后面找领导汇报去了。侦讯到现在已经超过两个小时。
过了一会儿,吉冈又回到了房间里。
“阿诚,你不要有心理负担,把知道的都告诉我,没关系的。”
“停停,吉冈警官,我已经把我知道的全部都跟你讲了。可是,你却没把理香的情况告诉我,怎么着也得透露点内幕给我吧!”
吉冈显得很不爽,猛地揪住我的领口,把我拉到跟前咆哮道:
“你这混账,居然敢跟我说这些浑话,给我放尊重点!这可是人命关天的事,我可没有什么情报要告诉你这种小混混。”
吉冈的口水和烟臭味都喷到我脸上了,我赶紧扭过脸去,这时,吉冈竟然改用一种很低的声音对我说:
“你这臭小子,怎么不会演戏呢?再撑一下,待会再跟你解释。”
“实在抱歉,警官先生。”
我随即大声道歉。
“你这臭小子,算了算了,你出去吧,先到我办公桌那儿等一下。”
看来对我的审讯基本就可以结束了。我正准备往外走时,吉冈拍了拍我的肩膀,力道比平常更大,但我仍用高分贝的音量再一次跟他说对不起。吉冈苦笑着摇了摇头。
我遵命回到吉冈的办公座位,阿正不知何时已经走了。时间已是午夜十二点,警署原本熙熙攘攘的人流变得稀少。过了足有十五分钟,吉冈才从大房间后的监控室走了过来。
“阿诚,你真是无可救药,以前没看出来你这么笨啊?你怎么能在本署搜查一课课长的面前问我事件的内幕呢?就算是天下早就知道的旧闻,那些家伙也会装模作样地把它列为最高机密的。”
“警官先生,对不起!”
我又大声回答。
吉冈苦笑道:
“真是受不了,好了,现在不用那么辛苦了。如果你一直这么有礼貌就好啦。肚子饿了吧?走,我请你吃拉面去。”
虽然并不想吃东西,但我还是跟吉冈离开了警察署,来到附近的博多拉面店,因为我必须得从吉冈那了解到更多的情况。
奇怪的是,虽然最后一班电车已经开走了,但这家拉面店居然还是高朋满座。油腻的桌椅和空气在这时显得格外地惹人喜爱。我们点了拉面、煎饺和啤酒。没多久,服务员端上来两个杯子。
“你来一点?”吉冈问道。
我下意识就摇了摇头,说老实话,这个时候别说是啤酒,即便是琼浆玉液,我也不想喝。吉冈也不多言,他静静地把自己的杯子倒满,随即一饮而尽。
“吉冈先生,先告诉我理香的事吧。”
“好啦好啦,你这个混蛋,等一下,让我来告诉你。”
吉冈从他随身的包里拿出黑色办案手册,将封面对着我,以防我看见里面的内容,小心地翻到那一页,开始念道:
“你听着,这是机密的办案笔记。今天下午六点二十分,于池袋二丁目的‘KnockingOnAHeavensDoor宾馆’——嗯,这些色情旅馆取的名字好花哨——六○二号房,意外发现家住埼玉县川口市、年龄十六岁的中村理香小姐的遗体。发现人为宾馆计时清洁女工。死因不详,据推测应是绞杀致死。脖子处明显有绳子勒过的痕迹。下午四点零三分和中村理香小姐一同进入宾馆的,还有一名年轻男性,目前警方正在全力追缉。”
拉面端上来了,吉冈停止了诵读。
吉冈看来是被高强度的劳动弄得又累又饿了,只见他津津有味地吸着混浊的白色面汤。我一点食欲也没有,只是象征性地掰开竹筷,但一口也吃不下。
“真的是绞杀魔杀了理香小姐吗?”
吉冈一边吃着拉面一边回答我的问题。
“这个还不能最后确定,不过可能性极高。”
“难道宾馆的监视录影带没有拍到吗?”
“你这个傻瓜,如果那么简单就可以抓到犯人,我们这些警察全部都要失业了。比如说这件案子吧,那个犯人似乎很熟练似的从监视器死角穿过服务台。我想那家伙事前肯定研究过宾馆四周的环境,而且脑筋应该也很好。”
我一边听着,一边看着吉冈将饺子和拉面塞进肚子,胃里却有种翻腾作呕的感觉,这时脑中反复浮现的是理香的笑脸——招财猫的姿势。正当我恍惚的时候,吉冈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好啦!别再瞎想了,事情都已经这样,再怎么苦恼也没用了。不过你要是想起任何线索,一定记得要立即告诉我,知道我的手机号码吧?”
我点了点头。
吉冈端起杯子,喝完杯底最后一口啤酒,站了起来:
“我还得回去熬夜写报告。真受不了……”
我没理他,而是一直盯着眼前摆着的空杯。吉冈看出我心不在焉,也不可能吃什么东西,便拍拍手站了起来,摇摇晃晃朝店门走去,忽然,他又回过头来朝我叮咛道:
“阿诚,有一件事我得提醒你,你可千万不要插手这件事,那变态家伙可不是善类。”
伤心归伤心,但一切都已经发生了,我们也只能去面对。第二天就是理香的丧礼,按照事先约好的,我们四人在平时聚会的长椅处集合,然后从池袋搭地铁到川口,再从川口车站搭出租车。我们虽然是第一次到理香家,却很快就找到了地方,因为出租车接近理香家时,有很多穿黑色衣服的人从那里进进出出。
这附近是一片幽静的住宅区。我们在巷口下了出租车。往里走的时候,我看见两侧并列着很多像白色火柴盒般的房子,每间房子前都种着相同的红花盆栽。看来,这里往日安静的生活被理香事件给打乱了,那些火柴盒般的房子里不时有一两个人探头探脑,观望着外面的动向。
赶到理香家时,只见门前挤着许多警察、媒体摄影师和记者。而那些前来吊丧、穿着丧服的人则扭脸背对摄影机,自觉地排成一列等待进入房间,我们也排在队伍最后等待。这是我第一次正式参加丧礼。老爸去世那次因为我还小,所以现在一点印象都没有。我们在玄关旁签名后,便把香奠交给站在一旁的家属,然后就随着队伍前面的人进去跟理香告别。理香的老爸、老妈和妹妹三人十分僵硬地站在那里,接受别人的安慰,只是一个劲地点头。他们经此打击,才一个晚上眼睛下方就出现了黑眼圈,脸上的肉也垮了下来。或许还因为惊吓过度,他们连眼泪也流不出来了。白墙上一大堆白花围绕着那张遗像,应该是高中入学时的照片吧。那时的理香还没有晒黑,白净的脸庞挂着纯真的笑容。
一转眼,我们又来到了外面,夏日午后的骄阳十分刺眼。我们在一片哭泣声中离开了理香家。小光边走边无声饮泣。我们也是无言以对,毕竟,理香的离去对我们这个小团体的任何一个人都是一种沉重的打击。我伸手拦了出租车回川口车站搭地铁。上高架桥时,从冷气强劲的出租车窗户可以看见浓厚的云朵,那云朵挡住了太阳光,但太阳光却把云朵的上半部照射得耀眼发白。唉!可怜的理香,她已经看不到云朵了!
在车上,我们谁也没有说话,只是在各自伤心,各自想着心事,我想,那心事一定都和理香有关吧。但我的脑海中反复想着的,却只有一句话:
“我能为理香做点什么?我能为理香做点什么?我能为理香做点什么?……”
我们在川口车站的检票口解散,大家几乎没有交谈。阿正和小俊穿过检票口走下月台。小光却拖拖拉拉地跟在我身边不肯走。而我只想一个人静一静,所以便有些不耐烦地对小光说:
“你怎么还不走呀!”
“诚诚,我有点话想跟你说。”
“我现在什么也不想听。”
“是有关理香的。”
理香的事?那当然没理由不听。小光和我来到车站前的小吃快餐厅。在硬邦邦的塑胶椅上坐下后,小光开口说:
“我想也许过不了多久各个媒体都会登出来的,所以还是先跟你说一下吧。那个……理香她好像有时会去打工赚点钱。就这件事。麻烦你去跟阿正和小俊说一下吧。”
我一下子就明白了小光的意思,但多少还是觉得有些吃惊:
“你是说理香参与援交吗?”
“是的,但理香说她从来没真正上床过。她都只是跟客人一起去唱唱卡拉OK,或是去情侣茶座,她说最多只是摸摸而已。”
“那这次……”
“嗯,也许她缺钱的时候,也会真的跟别人做那种事吧。”
我看着冰咖啡杯身上流下的许多冰水珠,内心却被小光的这句话打进了六月的冰窟,我实在是没有想到,原本活泼可爱的理香小姐,居然会跟援交扯上关系。但现在已经不是责备她的时候了,毕竟,她是我们最好的朋友之一,面对她的惨死,我是没有理由置之不理的。
“小光,你知道理香最烦恼的是什么事吗?上星期天她还说有事想和我商量,可惜她最后还是没说出来。”
“我也不能确定,也许是那件事吧?”
小光皱了皱眉,似乎有些犹疑不定。我没想到小光会知道这些事,着急地追问:
“什么都行,你知道的都说出来吧。”
“嗯,是这样的,理香最近碰到了一个有点古怪但出手很大方的客人,理香叫他医生。因为理香很害怕,所以我曾陪她一起去会面的地方等那个客人。”
“你能说出那个男人的样子吗?”
“嗯,能。”
听完她这句话,我便拿出手机打电话把小俊叫回来。幸亏他人目前还在池袋,电话里我让他什么也别问,只要立刻带着素描本和铅笔回到川口就可以了。
谢天谢地,可以为理香做的事,似乎有点眉目了。
小俊说他以前也没做过这样的事,这还是他第一次只听别人的口述来画人像。
我们分工协作。我询问小光有关医生的特征,等小俊画了一些,再请小光确认。一点一滴,非常细致,非常小心。转眼间,餐厅窗外已经变成了黑夜。等到完成小光满意的肖像,整整三个小时已经过去了。我拿过来一看,只见画里的男人留着中分发型,是个下巴尖尖的瘦削公子哥儿。我就想这家伙在学校肯定是个优等生。
“不好意思,小俊,麻烦你到那家便利商店把这张画印一百张来。”
小俊二话不说跑出餐厅,向便利店奔去。
我接着拨电话给GK。
GK可不是简单人物。大家千万不要把这两个字母理解为“守门员”的缩写,GK是不良少年的King。他的本名叫安藤崇,熟悉的人都叫他崇仔。崇仔是池袋帮派少年的首领,所有集团的国王。各大帮派都像尊重国王一般听从他的命令。
他是如何当上国王的?据我所知,他靠的就是拳头加脑袋!我读的高工有两大名人,一个是“杜宾犬杀手山井”,另一个则是“卡尔安藤”。山井壮硕有力、顽强不屈,崇仔则是优美、迅速、精准而强悍的化身。
卡尔是卡尔·刘易斯(CarltonLewis)的卡尔,崇仔得到“卡尔安藤”的绰号,可不是浪得虚名。他身高约一百七十五公分左右,比山井还矮了十公分,身形也很单薄。但是,崇仔这家伙的手臂和双脚却有如拧到极限的绳索,结实而紧绷。有一次,我在池袋的俱乐部看到崇仔的夹克袖子不小心勾到杯子,结果杯子从桌上掉落。正在跟朋友说话的崇仔,竟跟没事人似的从桌子底下把杯子捞住,等他把杯子端上来时,杯里的饮料一滴也没洒出来。简直就像魔法般迅捷。
我之后和崇仔谈起这件事,他嘴角轻轻一笑,说他从出生到现在就从来没让东西摔到地面过。“东西摔到地上以前,不是可以先接住的吗?”他那语气似乎他所做的那些动作都是习以为常,根本不值得夸耀的。这种淡定更让我崇拜不已。
所谓一山不容二虎,山井和崇仔终于面临着一场决战,这场人们期待已久的决定发生在高三夏天。其实这场架能打起来也是拜周遭朋友所赐,他们都想知道两人到底谁才是真正第一,所以就惟恐天下不乱地煽风点火。说也奇怪,当事人原本并无敌意,也没有交手的意思,后来却经不住那些人的煽风点火,局势对于他们两人变得很是微妙,两人都感到骑虎难下、不斗不行,这让他们都深感困扰。
终于有一天,性格暴烈的山井居然来拜托我当见证人,他说他没什么可以拜托的朋友。虽然我并不觉得自己是他的朋友,但对于这个请求,我还是答应了。
第二个礼拜的星期天,号称“世纪对决”的较量在闭馆中的体育馆展开。现场观众爆满,甚至那些早已经退学的家伙都闻风而至。有些人甚至开起了赌局,赌盘赔率六比四,山井占优势。
打斗的场地就定在篮球场中心圆内,崇仔绕着山井逆时针兜圈子,同时快速而轻巧地出拳。他的背脊挺得直直的,似乎纹丝不动,而进攻的手臂则像装了弹簧一样。只见他出拳后又立刻收拳,看来是训练有素的高手。山井虽然想要捉住崇仔,但崇仔的脚就像长了翅膀一样。偶尔,山井乱挥乱舞的拳头会猛烈地擦过崇仔,但崇仔依然不动声色,也不会因为对方的进攻而乱了阵脚,依然继续他精准而快速的出拳风格。虽然现场的人都说山井占据了上风,但我一看这个情况,就知道崇仔赢定了。
崇仔并不求速胜,他的拳头一拳一击,打得有板有眼,目的却是为了削弱山井的力量和斗志。如果崇仔这时所面对的是一个普通对手,恐怕不过几招,对手就会倒地。不过,这次崇仔所面对的是号称“杜宾犬杀手”的山井,就像怪物一般顽强,即使在雨点般的拳头攻势下,仍不断向前挺进。
这真是一场棋逢对手的角斗。虽然十五分钟后仍保持站立的是崇仔,不过他的最后一句台词是:“你是我永远不想遇到的对手。”
现在和我通话的,就是那个获胜的不良少年头目——崇仔。
“喂?”
手机那头传来崇仔不疾不徐的声音。
“我是阿诚。今晚能帮我召集各集团的首领吗?”
“是为了你那伙的女生吗?”
一如往常,和崇仔沟通总是很痛快,因为你不用说过多的话,他就能与你形成默契。我也不再拐弯抹角,直接对他说:
“对!我想为她做一件事,而且我有内幕消息。”
“是关于绞杀魔的啊……”
一阵缄默。我听着手机那头传来的街道杂音。良久,话筒里传来崇仔的声音:
“行吧!那就今晚九点,在大都会饭店的大厅见面。我会叫大家来的。”
崇仔挂了电话。我朝忧心如焚地望着我的小光点了点头。
夜晚的大都会饭店大厅空荡无人,饭店服务员的视线全集中在大厅沙发一隅,显然,她们都被坐在沙发上的这些人给吸引住了。聚在这里的是滑板族、越野车族、歌手、舞者等部门的头领各一人,G少年总部的四位“头目”,以及崇仔和我。人员到齐后,集体搭电梯前往崇仔事先预订好的会议室。
十个各依喜好打扮夸张的少年,挺着胸脯坐在像是长官专用的黑皮椅上,这真是难得一见的奇景。大家都不开口,静了一会儿,崇仔站了起来:
“很抱歉刚开过例会又把大家叫来。今天叫大家来,是为了一件有关绞杀魔的事,召集人是坐在那儿的真岛诚。大家可能都听说了,他那伙的一个女孩昨天被杀了。那么,阿诚,你来说吧。”
看着那些投向我的目光,我静了静心,细细地描述了理香的事,包括吉冈的情报和援交的事,以及小光曾看到过“医生”的细节。
说完这些之后,我从身旁拿出一整捆肖像画的复印件,递给大家。
“我希望借由这次会议,请各位共同来建立一个警卫系统,二十四小时巡逻监视各饭店和电话交友中心。同时,也希望大家把这张肖像画分发到池袋所有少年和少女。这个人是我们的公敌,截至目前,他已经让我们池袋的两个女孩受到重伤,一个惨遭杀害。为了这个地区,也为了我们自己的安全,我想现在应该是挺身而出的时候了。”
“你确定绞杀魔还会继续犯案吗?”
一个光头的G少年头目发问了。
“我不知道。但是,既然他在一个月里引起了三起事件。我相信他一定还会犯案的。”
“你有什么证据说那医生就是绞杀魔?说不定只是色狼一个而已!”
发问的是一个把长发编成印第安式样的歌手头目。我笑了笑,对他说道:
“当然,也有这种可能。但是,我们目前只有这条线索。况且我们不是警察,不用守那么多的清规戒律,所以我们只要把这个人抓住了,那么我相信他会在我们的手段之下说实话的。就算是绞杀魔降世,我们也有信心让他无所遁形!”
一个一个发问,每人都提出了值得一问的问题,然后由崇仔作总结:
“好!我知道各位的想法了。从现在起一个月内,池袋街头进入一级警戒状态。我们的人分成四班,二十四小时值守街头。宾馆街、电话交友中心、情侣茶座都是我们盯防的重点区域,另外,所有池袋的G少年每人发三张肖像画。把这个医生当做头号目标,特别留意老少配的情侣。OK?这次换我们来猎捕绞杀魔。”
与会的所有人员齐应一声,那声势颇为壮观。我暗暗松了一口气,一切似乎都有些眉目了。曙光就在前方。
理香丧礼的第二天开始,池袋街头在一夜之间变成了战斗区。警察和不良少年都杀气腾腾。报纸和电视则因为池袋绞杀魔一案终于出现第一个被害者而大肆渲染报道,他们似乎乐在其中,好个提升收视率的最佳题材!一时间,街头的报纸、家里的电话、公车上的视频,所有的媒体全都在关注着这次事件的进展和内幕。
我则成为猎捕绞杀魔的最高指挥,分派巡逻人员,接收各集团的信息。同时,每隔三天和阿正、小俊在池袋的水泥丛林巡逻六小时,小光有空时也会加入我们。崇仔给我发了五支冒名申办的手机,整天铃声响个不停。从出生到现在,这还是我第一次如此大规模地运用脑力进行劳动,并且体验到因为用脑过度累得半死的感觉。
之后的一周时间过得飞快。有用的情报很少,一直扑空,只捉到几对正在进行援交的嫖客和不良少女而已。令人心生敬意的是,所有负责巡逻的池袋G少年没人发出一句怨言。印着理香黑白大头照的T恤开始在街头青少年中流行开来。T恤上的理香顶着一头爆炸卷发,坚毅的眼神穿过发丝,直视前方,而在头像的下方则以鲜血般的红字印着“REMEMBER”。那T恤上的理香看着是多么熟悉啊!她那呼之欲出的眼神似乎在和我说话。我的内心一阵疼痛,心里暗暗地问着自己:那就是曾经和我们一起玩一起闹的中村理香吗?
我也在阳光通的路边摊向哥伦比亚人买了一件T恤来穿。
这一天,我和阿正、小俊趁着巡逻空档在西口公园的长椅休息,有两个男人走了过来,一看就是狗仔队。其中一人拿着笔记本和品味极差的黑色背包,另一人则背着那种有着夸张闪光灯的超大型照相机。肥胖的笔记本一边擦拭脖子上的汗珠,一边问我:
“嗨,你们好,请问你们认识中村理香小姐吗?”
我们互相交换一个眼神。阿正眯起了眼睛。
“不认识,你说的是谁啊?”我不想惹事,所以还是敷衍了他们一下。
“不会吧,那个被绞杀魔杀害的女孩子你们都不知道吗?听说她业余时间从事过援交呢。不过她的运气够背的。唉,就为了买点名牌衣服、名牌包包而出卖身体,结果还被杀,真是不值得啊!”
“好像有这么回事,你们还听到什么传闻吗?”我努力保持平静地探问。
“没有什么传闻,我们正在到处找线索,她的朋友居然什么都不说,不过我告诉你们噢,听说她好像还涉嫌集体卖淫呢。”
我们的理香和集体卖淫有关?我正想再从笔记本身上套出一点情况时,旁边愤怒至极的阿正已经出拳。连平时瘦弱怕事的小俊也对着相机吐了口唾沫,又用催泪喷雾器朝摄影记者喷去。只听阿正一边痛殴,一边怒吼道:
“操,开什么玩笑!你们这些混球,要是敢乱写理香什么,小心我杀了你们!!”
狂扁完这两个可恶的人,还没等路人围过来看热闹,我们就拔腿逃出了西口公园。
日子在这种紧张的气氛里又过了两周,依然没有发现绞杀魔的踪影。G少年里的激进派分子再也按捺不住了,开始以年龄差距较大的援交情侣为目标,展开攻击嫖客的游戏。话说回来,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自作自受嘛,谁让那些可耻的嫖客要去干那种见不得人的事呢。
少年课的吉冈打我的手机,问我们是否在追查什么,怎么把街头搞得这么鸡飞狗跳。我当然说我什么也不知道,更不会做什么出格的事。吉冈哼了哼没有说话,他最后说要是逮到犯人的话,一定要交由警方处理,看来这小子还是怀疑我。
真是没办法,池袋的警察中,吉冈还算是个不错的人。
我们照例进行深夜巡逻。三个人沿着宾馆街蹓跶前进。走到便利商店前,有几个G少年正坐在护栏上打手机游戏。一看就知道那也是我们的巡逻人员。我们双方用眼神打了个招呼。
既然这边有人巡逻,我们就有必要换个地方看看。于是我们就转进了两侧都是宾馆的窄巷。这一带灯光昏暗,每间宾馆前都亮着蓝灯,意思是说“本宾馆尚有空房”。在街灯和蓝灯的映照下,有两个女生无所事事地站在那儿。她们穿着短得不能再短的迷你裙,看那样子只差没把屁股露出来,远远看去我们还以为是年轻女学生,走近后才发现她们脸上的浓妆都跟富士山上的积雪一般厚了,看起来至少也有三十五岁以上。两人看到我穿着理香的T恤,便朝着我们喊道:
“你们要加油噢。一定要为那个小女生报仇!”
说着,这两个老女生还作了一个加油的手势。
我们把小俊画的肖像画发给她们,请她们也留意。她们很乐意地收下了,并说有情况一定报告给我。
经过理香这一事件,池袋街头发生了奇妙的变化。原本四分五裂、甚至经常生事的各股势力,似乎又开始凝聚在一起了。
说老实话,我还是喜欢这种团结一致的感觉。
第四周的周末就这么毫无进展地度过了,一个月的巡逻活动也即将进入尾声。巡逻和跟监仍如流水线般持续进行着,谁也没有因为一月限期将至而稍稍松懈。G少年一旦决定的事,就必定贯彻到底。这一晚,因为轮到我们组值班到早上,所以我们四人晚上八点多到西口的麦当劳吃饭。为了晚上有精神一些,我们便点了一大堆麦香堡、薯条和可乐,坐在店内闷头吃了起来。店内坐满了人,透过香烟的烟雾,可以矇眬地看到店的另一头。周六的晚上,窗外的池袋人潮似乎不再跟平时那般紧张,看起来要比平日更愉悦。这时,我的帆布背包里有手机响了起来。小光跑到背包处拿出手机,试到第二只,接通之后她递给我。我沉声说道:
“喂。”
“是诚哥吗?我是Killers的义和。我现在丸井百货后面的情侣茶座‘浓情小吧’前面,刚才我看见一个跟医生一模一样的男人刚领着个年轻女生进去了。”
“好,我知道了!你待在那别动,我五分钟就到。”
我挂上电话,果断地对大家说道:
“情侣茶座‘浓情小吧’,出发吧。”
从我们所在的麦当劳,快步跑到丸井百货只用了三分钟。穿过丸井,转进第二条小巷子后,就可以看到一片云集众多酒馆的角落。情侣茶座“浓情小吧”就在那条路的左手边。
茶座位于一栋像铅笔一样瘦长的综合大楼内,没有任何指示牌,显然,这家店是专做熟客生意的,不像那些别的门店一样张扬。如果不是熟客指引介绍,寻常人是无法发现这家店的。这或许是这类暧昧色情的夜店的共同特点吧。
我们来到那栋综合大楼前,在正门口的大厅里,有一座面向大门、脏兮兮的电梯。而在电梯前面,一个身材矮小、看来像是十四五岁的中学生模样的G少年有些振奋地站在那里,显然,他的这一发现,必然为他在G少年中赢来很高的声誉。
我知道他就是刚才打电话的义和。只见他打扮随意,一条松垮的牛仔裤垂在髋骨之上,外罩一件大得几乎可以在里面游泳的犹他爵士队球衣。我竖起大拇指,用表扬的语气跟他打招呼道:
“嘿~辛苦了。那家伙进去多久了?”
“到现在还不超过十分钟。”
“这上面这么多情侣茶座,为什么你就确定他去了‘浓情小吧’呢?”
“因为电梯停在六楼,然后就一路下来了。”
“除了电梯外,这个大楼还有其他出入口吗?”
“有逃生楼梯,但无论是走楼梯或搭电梯,出来时都得到咱们现在站着的正门。”
义和回答得很笃定,这么聪明的小伙子以后肯定有出息。
“干得好!我会跟Killers的首领和崇仔提的。”
接着该怎么办呢?
我看着小光,用一种征询的目光看向她,小光默契地点点头。我回过头来,坚定地说道:
“现在,我先跟小光进到那个茶吧里去确认犯人。你们打电话给崇仔,跟他报告我们已经进去监视了。你们再依崇仔的命令行事,懂了吗?”
我的身后站着阿正和小俊,他俩的眼睛都直视着我。听完我的吩咐,小俊立即点了点头,阿正似乎有点不满,但最后还是点了点头。
时间已经不允许我考虑太多,我牵着小光的手向电梯走去。
转眼间,电梯门在六楼开启。狭窄的走廊对面可以看见一扇灰色钢板门,上面挂着的塑胶板上写着“MezzoPiano”,就像一般公寓的大门。说老实话,这里一点也不像是店家,倒像是一户贫困人家的住宅。
我拉开门,引着小光走了进去。
和走廊明亮的日光灯比起来,店里显得有些昏暗。用布帘隔出三个榻榻米大的狭小空间,右手边是柜台,柜台里面是一个中年男子,黑色领结配上两撇小胡子。我们目光交会。
“欢迎您的光临。”
非常温柔的声音。小光与我踏入店内。
“请这边走。”
那长相和言谈都有些怪异的小胡子殷勤地为我们带路。拨开黑布帘就是店内,八个榻榻米大的长方形空间里放着六组红色天鹅绒高靠背沙发,沙发和沙发之间分别夹着一个小桌子。我因为还不适应里头幽暗的光线,只能大概看见里面人物的模糊轮廓。显然我们的加入影响了里面客人的情绪,我们刚进去,他们就同时停止了动作。
等到我们的眼睛适应了这里的光线,发现六组沙发只剩下最靠近门口角落的沙发还空着,我们便在那儿坐下。小胡子用笔型手电筒照着菜单,让我们点饮料。
我让小光先点。小光看也不看地说道:
“清茶。”
“我也是。”我说。
“好的,马上送到。”
等看出我们也是风流客后,隔壁二十七八岁的上班族情侣就急不可耐地开动起来。令我惊诧的是,那女人竟跪在男人的双腿间,而且更要命的是,她还让嘴巴故意发出很大的声音,那高高翘着的屁股似乎是有意给别人看似的。男人配合地把手伸入她的紧身裙内,卷起裙摆。这样那女人的裙子里就一丝不挂了,女人还柔情似水般地轻轻摆动着腰肢。
看着看着,小光竟也双手环住我的肩膀,将舌头伸进我耳朵里呢喃轻语。根本不适应的我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
“诚诚,我们也得跟他们那样,不然会让人起疑的。我无所谓的,你不用介意。”
小光说完,拿起我的右手压住她那无袖露背装的胸口。里头没穿胸罩!就像是充满黏稠高温液体的柔软气球,握紧后好像有什么东西要从指缝间流泻而出。我忍不住勃起。
我一边用手搓揉着小光的胸部,一边小心地环视着店内的情况。我们正对面是一位快秃头的欧吉桑和像是他老婆的普通情侣,两人正目瞪口呆地看着别人。这对情侣应该没问题。隔壁的上班族情侣,以及他们对面的中年情侣也应该没问题。那就只剩下最里面的两组沙发了。情侣茶座的偷窥通病为我创造了便利,在这里,你只要不和他人眼神相对,再怎样无礼地窥视都是没事的,甚至进来的每个人都会去偷窥别人。
我开始侦察这最后的两组可疑对象。只见最里头斜对角的沙发上,是两个穿牛仔裤的学生,他们初尝禁果一般身子紧紧相贴。过了好一会儿,他们才脱下牛仔裤,然后竟学着别人连内裤也脱了个精光,但仍穿着白色的袜子,真是不可思议。
这样就只剩下最后一对了,就在我们这一排最靠里的沙发上。那个男人竟让女生摆成小便的姿势,然后他从后面揉搓着阴蒂。女生看起来很年轻,感觉只有十八九岁,此刻正“啊——啊——啊——”地哀叫着。
那男人则像猫头鹰般转头四顾。这使我有机会看到了他的脸,中分的头发,比小俊的肖像画瘦了些,脸型更显尖削。虽然与画像稍有不同,但我一眼就看出来,这就是我们要找的医生,绝对没错。我把嘴唇贴着小光的耳朵小声告诉她我发现的东西。小光似乎依然沉浸在这种淫秽的气氛里不能自拔,当她听到我的话语声时,她的嘴里竟不自主地逸出一丝叹息。但我顾不得那么多,只在她的耳边重复道:
“你仔细看清楚,是不是我们这排最里面的情侣。”
小光脸上满是红潮,点了点头。然后装作要把脸枕在我的大腿上似的直接向前弯下身子,朝最里头的沙发看去。就在小光侦看的同时,她的小手还继续爱抚着我高高鼓起的裤裆拉链。过了一小会儿,小光就坐起身来,抱住我的头颈,在我耳畔说道:
“没错,那个男人就是医生。”
任务已经完成,该是撤兵的时候了,为了不引起其他情侣的怀疑,我们继续调情了一会儿,之后我和小光走出门外到柜台结账。柜台前的椅子上已经坐着三对等待空位的情侣了。看来这地方的生意还真不错。
在电梯里的时候,小光说这种店好像会让人上瘾,说着说着,她竟约我下次再一起来。现在的女生究竟在想什么。
走出电梯,综合大楼前空无一人,就连巡逻员的人影也看不到,义和与阿正他们都不在。我立即拨电话给崇仔。
“崇仔吗?刚刚我进去确认过了,应该就是那个医生。你说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呢?”
“先让女人回家。我已经用汽车和摩托车包围大楼附近了。我说阿诚,不是问我接下来要怎么办,应该是你想怎么办才对吧?”
崇仔之所以被称为G少年的国王,确实并非徒有头衔。这家伙善解人心,能让与他相处的人如沐春风,并且能因材施用。这或许就是他能当国王,而山井不能的原因吧。
“崇仔,我想直接确认那家伙是不是绞杀魔。我想这事可能比较难办,所以麻烦你们在背后支援,别让他跑了。”
“好!去吧,阿诚。把绞杀魔抓起来。”
挂完电话,我就回头向小光站着的地方走去,确实,这是一场不适合女人参与的战斗,有必要让小光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于是我跟小光说等会儿再打电话给她,要她先回去。小光担心地叫我别做傻事,然后听话地朝东京艺术剧场的方向离开。
我从容地穿过小巷,在对面的护栏坐下,静等医生下楼。
这时的等待,一点儿也不痛苦。
REMEMBER。
之后又过了三十分钟,大约到了晚上十点左右。电梯门不知打开几次,一对又一对彼此得到性满足的男女相拥着走了出来,然而那医生却始终没有露面。义和曾说这个门是惟一的出口,因此我并不着急。我静静地在护栏前坐着,就像是一个等待猎物的猎人。
终于,搂着年轻女生肩膀的医生出现在综合大楼的门口。白色西装,没有打领带,肩上则背着一个COACH的单肩手提包。女生的步伐摇晃,在男人搀扶下好容易才走得动步伐,显然,刚才在那昏暗的茶座里,这个色魔没少折腾那可怜的女生。
这医生是个胆小谨慎的人,他一再回头确认后方没人,才搀挟着那女生朝门外走出来。
看到那个该死的医生,我知道战斗已经拉开序幕了,于是坚决地开始行动,我穿越丸井百货的十字路口,朝艺术剧场走去。这个星期六夜晚在别人看来没什么两样,滑板族和越野车爱好者依然那么快乐地表演着。然而这个夜晚,对我来说,意义却非常重大。
医生快步穿越人潮,朝西口公园后方的宾馆前进。他们两人相挽着走出公园,钻进了艺术剧场旁的小巷子。这条巷子里看不到任何人影。暗巷尽头有两家宾馆,休息四千日元起。
我快步越过两人,在宾馆前的巷子头上站定。医生意外地看着我。原来这家伙有着年轻演员般漂亮端正的脸庞,看来最多不超过三十五岁,如果不认定他是绞杀魔,我会以为他是某上流女子大学的教授,惟一的缺点就是身材矮小了点,大概不到一百七十公分。
虚伪的医生显然看到了我眼中的敌意,有些惶乱地问道:
“你是谁?到底想干什么?”
“不想怎样,只是想确认你是不是绞杀魔。”
我的话才说完,那家伙就惊慌起来,眼神游移不定。
“你说的什么鬼话,我怎么听不懂?我在和女朋友约会呢。如果你要抢劫,我就要叫人了!”
奇怪的是,女生并没有因为我们的对话而注意我们,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视线飘向远方的夜空。
“想叫的话,悉听尊便!但如果你决定不叫的话,就让我看看那个包。”
那家伙猛然把女生推开。那女生就像面团一般倒在柏油路上,短时间内,她是不可能再站起来了。
那家伙见事已败露,居然从手提包的口袋里拿出一个亮亮的东西指向我。细细的刀刃,像是手术刀。医生一脸快要哭出来的样子,声嘶力竭地叫道:
“你,赶紧滚!越远越好!不然的话我可就不客气了!”
“小子,想动刀的话请便。但是你绝对不要想逃走,你看看这四周,都是我们的人。”
“胡说!”
“不信你自己看看后面。”
那家伙的手术刀仍指向我,但不由自主地微微转头向后看。这个笨蛋。
我立即将帆布背包从肩膀上滑下,握住背带朝那家伙的右手猛然叩去,动作小而迅速。背包里有五台联络用的手机和我的手机,这些硬物集中在一起,那可是相当具有攻击力的。
我听说有黑社会的就曾用布包冰块把人打死过,现场还不留痕迹。我的“特制武器”跟那道理是一样的。第一击打飞他的手术刀,第二击瞄准他的头。二下、三下、四下!我不停地挥舞着背包。那家伙猝不及防,护着自己的头坐倒在地。
“厉害!”
我的背后传来一声喝彩。拉起背包转头一看,只见崇仔双手叉胸站立,轻笑着。
“啊……”
听到医生呕吐般的悲鸣,我又回过头来,崇仔的手下已经把医生踢倒。医生脸朝下趴倒在地,G少年们用一条塑胶制的环状软线套住他的双手双脚。“啪嚓”一声拉紧软绳,这个可耻的家伙就再也无法动弹了。
“美国制品,效果还不错吧?”崇仔说道。
这家伙,从来都是这么考虑周到,或许这也是他能当不良少年的king的原因之一吧。
我径直去拾起那家伙丢弃在路边的手提包,打开袋口。里面有麻绳、手术用手套、装满透明的不明黏稠液体的小瓶子、两支按摩棒、另一把手术刀、数码相机、测量器,崇仔看着我点点头。
“你们住手,谁让你们看我的私人物品的?我可以去告你们。你们到底是谁?不是警察吧!你们别以为我好欺负,我可不会善罢甘休的。”
男人已经变成了一只翻滚的毛毛虫,居然还敢如此咆哮。真是不要命的笨贼。
崇仔轻笑着拾起掉落在地面的手术刀,朝男人走去。G少年们快速地让出空间。
“喂,你看过《唐人街》这部电影吗?尼克尔森和费伊·达纳韦主演的那个片子。”
崇仔在医生的旁边蹲下后,似乎很有兴趣般地和他闲扯,同时还扯着医生的头发把他的头抬起来,直勾勾地盯住医生的眼睛。
“知道啊。噢!痛死我了,那导演是罗曼·波……波兰斯基。你们究竟想要干什么?”
想不到这破医生在这个时候还有种跟崇仔侃大山,可惜他这种自以为聪明的做法实在是愚蠢极了,因为他根本不敌崇仔的眼神,被迫移开了视线。
“你从实招供的话,我们也许什么都不会做。你就是池袋的绞杀魔?对吗?”
崇仔把手术刀尖端插入医生左边的鼻孔。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有权保持沉默吧!”
崇仔轻轻把手术刀朝自己的方向倒划出来。“噗”!像是割开厚塑料布的声音。转眼间,医生的鼻翼已被割开了,鲜血不停从伤口冒出来,巨痛之下,发出一阵杀猪般的哀号,瞬间,他的牙齿和牙龈即染成了一大片红。唾液之中夹带着红色泡泡,非常恐怖地滴在柏油路上。
“不错,这手术刀不错。你这家伙没有资格跟我谈什么有权保持沉默。我再问一次,你就是池袋的绞杀魔吧?”
不动声色的崇仔又把刀子放进那医生右边的鼻孔里,医生眼眶充满了泪水和恐惧。他痛苦地叫道:
“我知道了,求你不要再割了。我说我说,事情是我干的。”
“杀理香的人也是你吗?”
崇仔手里的手术刀又深入鼻孔约两厘米。那医生的眼里充满了恐惧:
“杀人的事不是我干的,那种伤天害理的事我是不会做的。我只是做了不太好的游戏而已,那只是一场游戏。每次药量都是仔细计算的,勒脖子也是一边看码表一边进行的。”
崇仔和我对看一眼。
“真的吗?真的只是这样吗?”
“我说的都是事实,不管你们怎么对待我,没做的就是没做!求你了,不要再这耗下去,快点带我去看医生吧!不然我就要死了。”
“着什么急啊?待会警察就会到这里的。你找他们送你去医院吧,反正你是已经逃不掉了。”
我一边听着崇仔的声音,一边想着理香的事。是这家伙真的没做,还是这家伙在耍花腔?我的脑子跟炸了一般疼。
“大家饶了我吧,我可以给你们一千万,嫌少的话两千万也行,我可以付你们见都没见过的钱给你们,但我真的跟那个死掉的女生没关系。”
这不是越说越离谱了吗?
“你难道不认识理香吗?”
“嗯,嗯,我……我和她援交过几次。”
“玩过勒颈吗?”
“玩过一次。但我是付了钱的,而且玩法也经过她的同意的。”
我无话可说,心头有些郁闷。没想到我的神态被那可恶的医生看在眼里,他的眼睛里居然露出奇妙的光彩,他以为我怕了,于是竟不顾嘴里冒着的血泡,龇牙咧嘴地对着我们嚷道:
“我告诉你们,这事我是不会善罢甘休的。如果警察逮捕了我,那你们也不会有好日子过,我会把你们做的这些事情通通抖出来。到时你们也得进监狱!这是伤害罪!”
这个男人开始胡言乱语,连自己身陷重围都忘了。
崇仔哈哈大笑,似乎打从心里感到有趣。
“你是不是在学校受老师娇惯坏了?你真以为自己很聪明吗?当你被变态的欲望冲昏头脑的时候,你的好运就用完了。懂吗?”
崇仔的脸只有嘴唇在动,甚至连看都不看男人一眼。
“哼!你们等着瞧,我只要请最好的律师,很快就会被释放。我一出来就会回来找你们报仇的。我会花钱请流氓痛扁你们一顿……”
崇仔挥手勾起手术刀,划开了另一边的鼻翼。他还用左手揪住医生的头发,再把医生的脸像闷葫芦一样往柏油路上敲。啪—咕—咻。鼻梁断裂的声音。男人嘶吼哭泣。头骨撞地声。
“走吧,警察也该快到了。”
崇仔说完举起右手,用食指在空中画了一个小圈圈。小巷两旁阻挡行人进入的G少年纷纷散去。一切妥当之后,崇仔回过头来对在一旁发呆的我说道:
“喂,阿诚。我们也该走了。”
“去哪?”
我低头看着哭泣的男人,心里一个疑团却越来越强。
“夜店。”
“现在还去喝酒吗?”
“你今天怎么这么迟钝呀,我们今天从傍晚开始一直都在那家店喝酒的,不是吗?”
崇仔对我笑道。
“说得也是,我们压根就没在这出现过。”
夜店的名称叫“RastaLove”,或许它的后台老板就是G少年,所以G少年在这里简直就是如鱼得水。这夜店独具特色,因为从远处看去,它就像是一个到处都喷漆涂鸦的水泥黑箱子。
那天晚上,整家店都被疯狂的G少年包下了,曾经出席会议的十大头目全员集合,持续近一个月的警戒状态总算宣告结束,对于G少年来说,只剩下疯狂喧闹。随着缓慢的雷鬼旋律,大伙喝着兰姆酒跳舞。阿正和小俊当然也在场。在这家店里,此刻到处都是干杯的声音。但奇怪的是,那么多酒灌下去,我的头脑却反常的清醒。逮到绞杀魔是可喜可贺(留在现场监视的人,后来向崇仔报告那家伙已遭到逮捕)。然而在我的心头,却始终有一个疑团无法释怀。我感觉绞杀魔医生并没有说谎,杀死理香的凶手或许真的另有其人。这样的话就意味着在池袋另有一个变态此时正在街头闲荡?但如果真是如此,此刻也没有什么是我能做的了。难道我能在如此快活的音乐中突然站起来跟这些欢欣的少年说杀人凶手另有其人,大家需要再警戒一个月吗?
有些伤神的我只是在这家夜店的一角安静地喝着酒。对我来说,纯属为了打发时间。但对于这些不良少年来说,这是一个胜利的夜晚。在店内气氛高潮迭起的深夜两点多,我撑起沉重的身躯正想要离去。一个G少年跟过来,说崇仔有事找我。我回到店后方,崇仔正被大伙包围着。和我视线相交时,崇仔点了点头,招手叫我。高分贝的Sly&Robbie音乐声中,崇仔在我耳边说道:
“阿诚,今天辛苦了。我随时欢迎你来担任我们组织的头目。另外……”
罕见地,崇仔似有难言之隐:
“以后,你要小心那个叫小光的女人。就这句话。”
我一路踉跄着走回家,盖上被子就沉沉入睡。在回家的路上,崇仔那句“小心小光”不停在脑中回荡。那天晚上好像做了很多噩梦,但我却一个也记不起来。
第二天是星期天,我大约在中午起床。铺天盖地的报纸社会版头条都是“落网!未遂绞杀犯”。裏在棉被里看着报纸,自从理香事件发生后,我也养成了看报纸的习惯。现在如果再去参加语文考试,说不定可以考个不错的成绩呢。
绞杀魔原来是某大学医院的麻醉医师。三十七岁,未婚。属于工作态度认真,前途光明的精英分子。没想到那样的人竟然会……
真是千篇一律的内容,为什么报社都要按照这个套路写罪犯呢?
不过,他果然仍旧否认杀害理香,即便面对警方的审讯亦是如此。报纸还说相关侦讯仍将持续进行。
看来,我的疑惑是有道理的。
在床上躺得百无聊赖,便挣扎着起了床,径直到了西口公园,像平常一样在长椅上坐下。阿正和小俊走了过来,傍晚的时候小光也来了。我告诉他们昨晚的经过——除了崇仔割破绞杀魔鼻子那段的全部经过。虽然关于理香的事大家仍未释怀,但毕竟靠自己的力量为池袋除了一害,感觉还是有些满足。接着,我们就唠唠叨叨地说些没什么营养的话题。感觉以往很平常的日子,现在又回到我们的身边。好一个悠闲的星期天下午,一个月来第一个不用担心巡逻的周末。
不觉间,夕阳已西沉,大楼的影子渐渐拉长。夏天已近尾声了,白日在渐渐变短。我呆呆地望着西口公园的圆形广场。在我们长椅的对面,出现了“杜宾犬杀手”那熟悉的脸孔。我看见山井拿出手机,很明显地按下通话键。
小光正在和阿正聊天,说来也巧,就在这个时候,她的手机响了起来。小光从黑色PRADA单肩手提包里取出手机。
“喂?我是小光呀……什么?叫你不要随便打来,怎么又打……有事我会找你的,就这样。”
小光快速挂断电话。听得出来,她刚接电话时的声音是很可爱的,但中途语气猝然变得不好起来。我一边用耳朵听着小光的声音,一边却直直地望着山井。小光挂电话的同时,他也挂上了电话。我开始的时候以为这只是巧合,直到我脑海里又翻出崇仔昨天晚上说的“小心小光”时,心里不由得一凉。
当晚,因为小俊和阿正昨晚在狂欢的“RastaLove”喝到早上,要早点回去休息,于是我们便提早解散。小光嚷着好无聊,也回去了。分手的时候,小光用食指戳着我的胸口,说下次再一起去那家情侣茶座吧。
我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我回家之前,先去了一趟丸井百货地下室的VirginMegastore,这是我生平第一次到古典音乐卖场,以前甚至从没听过古典音乐。我向穿着Polo牌衬衫制服、扎着一条马尾的年轻男店员问道:
“你这有柴可夫斯基的《弦乐小夜曲》吗?”
那个有些时尚、却又看起来很本分的店员带我来到国外经典名曲的展示架前,有一大堆的柴可夫斯基。
“卡拉扬、柯林·戴维斯、巴伦波因、穆拉汶斯基,都是柴可夫斯基的《弦乐小夜曲》,您想要哪个版本的?”
我说都可以,店员就递给我柯林·戴维斯的CD,说这个比较便宜。我在柜台付了账,回到家后,把那张碟放到CD机里。就这样一遍又一遍,这个晚上我把这首曲子听了六遍。
《弦乐小夜曲》就像古典贵族舞会中出现的音乐一样,既甜蜜又悲伤,让我联想起在华尔兹的音乐里,优雅的社交名媛穿着蓬蓬裙,围成圆圈不停地跳着舞的场景。
第二天、第三天,从早到晚我都在放着那首曲子,脑海里却一刻也没有停止思考。
绞杀魔、理香、小光、集体卖淫、山井……不同的名词在我的脑海里周而复始地盘旋,前后恐怕不下千百次。即使如此,我还是无法理出个头绪来。因为理香已经无法再思考了,所以我得连她的那部分一起努力。
第三天傍晚,我打手机给崇仔。
“我想知道山井的手机号码,你可以查得到吗?”
“今天的天空也是蓝色的吗?别问我这种理所当然的事。”
崇仔随即回电告诉我山井的号码。我立刻拨过去。
“喂?”
与山井那慢吞吞的声音随之而来的,是街道吵闹的人声。
“唷,我是阿诚。你现在有空吗?我有点事想跟你说。”
“啊——”
这实在不像“杜宾犬杀手”的风范,我明显听得出他心不在焉,并且有点失魂落魄的感觉。
我没空去管他的心情:
“那么,三十分钟后西口公园见。可以吗?”
“啊——”
电话挂断。这家伙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婆婆妈妈了?
我坐在长椅上等山井。周围开始变暗。赶着回家的上班族快速地穿越公园,因为不是假日,所以公园里G少年也不多。比约定的时间稍晚一点,我看到山井的金色脑袋出现在公园的东武百货出口。他似乎也发现了我,径直向我走来。穿着打扮还是一如既往的狂放:粗犷的黑色短靴、迷彩裤配上特意把袖子剪掉的灰色T恤。令人可怖的是手臂上满是刀疤,连接鼻环和耳环的链条则换成了金的。
“唷!”
山井打完招呼,在我的旁边坐下。
“嗨。”
“什么事?”
山井的声音很低沉,像是用扁平的石头在喉咙深处摩擦出来的。
“想问你有关小光的事。”
我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睛紧盯着山井的眼睛。山井的表情似乎没有任何变化。他沉默了一小会儿,便回转头来直视着我的眼睛说道:
“你总算有所察觉了啊。”
“发现什么啊?”
“这女人是属于我山井的。”
“你们在交往吗?”
我原本想知道的并不是这个,所以根本想不到会得到这样一个答案,因此不由得吓了一跳。山井很坦然:
“嗯,不算是交往吧,但是我告诉你,这个女人就是我的。”
“为什么?”
“从小到大,小光是我第一次遇到的和我同类的人。虽然我跟她不是你们所说的那样‘交往’,但我认准了这女人就是我的。谁要是动她,就算是你,我也照杀不误。”
说这话的时候,山井眼中冒着凶光。杜宾犬杀手和千金大小姐是同类的人?有没有搞错?这家伙看来是脑筋短路了。
“恐怕没有人会觉得你和小光是同类吧?”
“这种感受你们是不会懂的,恐怕小光她也不知道。她自以为迷上了你,其实她并不明白状况。”
“嗯?!……”
我不置可否。
“我也知道,你虽然对这方面感觉迟钝,但还是个不错的人,不然我也不会请你当我决战的裁判。但话先说在前头,我不怕你,也不怕崇仔或这世界上的任何东西。我是要定那个女人了。”
说完,山井起身离去。此时他的背影显得有些孤独,又有几分伟傲。
我朝那家伙像门一样厚实的背部喊道:
“喂,那你告诉我,那一天你在我面前打手机给小光是不是故意的?”
“废话。”
山井走了。那些走到他身边的上班族一靠近山井,就很自然地让开一条路。这让我想起海底那些自由自在的鱼儿遇到鲨鱼时会自然地让开一条道一样。或许,山井就是池袋这个水池子里的鲨鱼吧。
第二周的星期六午后时分,我约小光单独见面,地点还是在西口公园的长椅。天气很好,虽然已经是九月天了,但阳光依然猛烈。小光穿着我们第一次见面时的黑色紧身T恤和超短迷你裙,一个纵身,心情愉快地在我旁边坐下。
“不知怎么搞的,我感到非常开心,可以和诚诚两人单独见面。虽然有点早,但我还是想和你去那家情侣茶座,我们直接去好吧?”
真是要命,她到底是在想些什么呢?但看得出来,小光和平时一样开朗,天使般的笑脸。或许,山井就是被这张笑脸所迷惑的吧。
“我大概弄清楚了。”
小光很会察言观色,她看了我一眼,表情骤变。
“你搞清楚什么事了?”小心翼翼地问。
“当然是理香的事啦。”
“可是,那是绞杀魔干的。难道不是吗?”
“我觉得不是。”
“不是他干的?那是谁呢?”
“是你!”
这句话在我说之前,我都还没决定好怎么说,但这个时候却冲口而出,并且一切都似乎是那么自然而决绝。因为我已经确定了。
小光表情一时冻结,立即又恢复了正常。
“你说什么傻话啊!我怎么可能做出那种事?你要知道我和理香可是最要好的朋友啊!”
“我也觉得你不是这种人啊。但是,事实就是你干的,我说得没错吧?”
我直视着小光的眼睛。
“我没有呀!”
我依然逼视着她。
“你没有?你是没有,你只是叫山井去做了。”
小光似乎承受不住了。泪水浮现,从大大的眼睛里一滴滴往下掉。即使如此,我还是盯着她的眼睛。
“可是,我并不想让理香死,我只是请山井去吓理香一下而已嘛!”
我想起小光在理香丧礼那天满脸的泪水。这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的女人呢?看着像天使,却又像是魔鬼。
我相信答案远不止这些。
“真的吗?小光,果真是那样的吗?”
我的眼神更加严厉,我知道这个时候绝对不能放松。也许山井说得对,反正我就是反应迟钝的男人。
“不要逼我,我怕把真相说出来,我会失去一切。到那时,诚诚你也会讨厌我的!”
“如果你不说,我不但会讨厌你,而且会恨你。说吧!”
小光长叹了一口气。此时她的声音都变了:
“好吧,我就说吧。理香她运气很差。暑假开始的时候,早已进行援交的理香不幸遇上了绞杀魔。你还记得前段时间有一个星期她一直围着围巾吗?其实那不是打扮,而是为了遮掩脖子上被勒后的淤青。后来,绞杀魔捅出了大娄子,弄得整个池袋都天翻地覆的,理香这才开始害怕起来。她问我是不是要和你商量一下。”
“可是你阻止了她。”
“对,因为理香要跟你说了,那我的事也会曝光。”
“是指你把女生介绍给嫖客的事吗?”
“对。我负责调度所有的女生。这件事就算被学校、父母、警察知道,我都无所谓。但是,我就是不想被诚诚知道。”
说完这句话,小光的脑袋已经彻底低了下来。
“为什么?”
“那是……因为,因为诚诚……”
小光脸部表情竟变得羞涩起来,刚才还是一个演员,现在又变成了一个小女孩,咬着精心彩绘过的大拇指甲。眼睛里泛着泪光。
“怎么了,小光?”
“那是因为诚诚是我这一辈子第一个喜欢上的好人。至少在比爸爸年轻的人当中是这样的。以前我只喜欢比爸爸年纪大的人。”
“那你说柴可夫斯基是怎么回事?”
“柴可夫斯基是爸爸最喜欢的曲子。他经常和人家两个人一起锁在书房里听柴可夫斯基的曲子呢。《弦乐小夜曲——舒缓版》,这是爸爸经常在我们在一起时放的曲子呢,爸爸好爱、好爱光子的!虽然有时也会痛得不行,也觉得不喜欢,但是爸爸说相亲相爱的人都会这样做的。”
这就是山井所说的同类的人吗?
我知道,山井的老爸是附近出了名的酒精中毒者,不论有没有理由,都会殴打山井和他妈妈。我记起山井曾经在下雨的冬夜可怜地睡在我家店门口躲雨。我也记得有一次在去国小上学途中,看见他们母子俩蜷曲着身子睡在池袋的铁桥下。他老爸在山井读中学时因为肝病死了。山井说他一点都不悲伤,只感到无比的高兴。而山井的屠狗事件就是发生在他老爸死后不久。
“小光,你们那样第一次是在什么时候?”
“大概是幼稚园大班的时候吧。那一次流了好多血,还因此而被妈妈痛打了一顿,骂我把沙发弄脏了。所以,光子讨厌妈妈,喜欢爸爸。”
“我明白了。好了。”
“不好。”
小光有些夸张地尖叫起来,声音又变成那种充满张力的女演员一般。此刻她不再咬指甲,眼神亦变得熠熠发亮。
“一点都不好。确实是我拜托山井把理香杀掉的。我也不知道为何山井似乎很懂我似的,而且他还说爱上了我,愿意为我做任何事情。正是因为他说了这些话,我才拜托他去做这件事的。”
“给他钱吗?”
“他说为我办事不要钱。”
“小光,你是不是答应山井什么了?”
“对!我答应把自己的身体给他三次,但是不接吻。人家只和喜欢的人接吻的!”
“你这么跟他谈条件时,山井是什么反应?”
“我不知道,我根本很少去关心他的脸色。或许会有点悲伤吧?”
我无言以对,此刻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星期六下午,西口公园又照例开始出现众多的少年和少女。喷泉的杂声加上吉他的合奏声。这个有些闷热的午后显得沉默。
“嗳,诚诚。你原谅我吧!这事只要诚诚不说,谁都不会知道的。我们两人一起逃走,离开这个肮脏的地方。我会努力工作,让诚诚一直穿帅气的西装,开保时捷的跑车。只要是为了诚诚,就算要我去援交也可以的。两个人一起快乐生活嘛。我的身体也可以随便让诚诚玩的。诚诚其实也很想要我的吧?是不是。诚诚,只要应一声就好了。”
“嗯……”
见我似在沉吟,小光赶紧接口说道:
“这样,我们就可以在任何人都找不到的地方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了。”
“你真是这样想的吗?你认为这样欺骗了所有人而活下去有意思吗?”
“对啊!我以前就一直这么活过来的啊。以后也只能继续这样活下去而已。”
小光站了起来,开始摇摇晃晃地向前走去。
她的步伐就和上次陪她爸爸听完音乐会,听完柴可夫斯基后的那种洋娃娃般的走法。
她有些步履不定地横穿过艺术剧场前的广场。我只是默默看着小光的背影,看着她在剧场前拦了一辆出租车离开。我没有去拦她,也没有追过去。出租车消失在车阵里。那是我最后一次看到小光。
我颓然地坐在长椅上直到天色变暗,什么也没做。两个小时后拿出手机,按下吉冈的手机号码。
“喂?”
吉冈立即听出是我的声音,他快活地喊道:
“阿诚呀。你干得真够绝的嘛,那家伙的鼻子看来是永远都无法恢复原状了。好好一个帅哥就这么毁在你手里了。”
“是吗?那种人谁有心思去管他。我有另一件更重要的事……”
“更重要的事?是关于理香小姐的吗?”
看来吉冈真是个有点能耐的人,这或许也是他能在这一带的少年课混得开的原因吧。
“对呀,关于理香和山井的事,我有点情况想跟你说。”
“我告诉你,你可别小看警察。其实我只是没告诉过你,这件案子和头两件案子的现场情况完全不同,头两个案子的现场就像是无菌实验室,而理香那个案子就像是垃圾场。你说能一样吗?所以我们必然会仔细搜查的。不过你又是怎么知道山井的事的呢?”
“当然是深思熟虑琢磨出来的啰。”
“那家伙你就别管了,你就等着看报纸怎么说吧,先跟你透露一点,那家伙因涉嫌另一起伤害事件,现在已经被我们抓起来了。理香小姐遇害的当天下午,有目击证人看见他。所以,这件事就算是有个了结了。”
“原来如此,看来我不用再说什么了。”
“是吗?那就好了。对了,阿诚,你既然每天这样晃来晃去,不如来当警察吧?我想你一定很适合的。如果你有意,我可以帮你跟警察学校说说。怎么样?”
“谢谢你为我着想,不过我觉得自己并不适合这一行。如果每天都要处理这样的事情,我或许会疯掉的。就这样了。”
我挂断手机,回到家就睡了。晚上阿正来约我出去玩,我也以身体不适为由推掉。盖上被子闷头思考着。
我可以为小光做些什么?
过完周末,到星期一傍晚的时候,我就背着帆布包出门了。从池袋坐丸之内线,二十分钟就到了目的地——霞关3-1-1。
这里都是灰色砖造的雄伟建筑,三个并排的白色拱门前有十个保安人员,要进入建筑物必须出示通行证。我坐在距大门约一百米的护栏上等待。
这是我第一次有计划地袭击欧吉桑。我只是一味地等待。等待是漫长的,但我却一点也不觉得痛苦。就这么足足等了五小时,大约到了晚上十点左右,一个熟悉的高个子男人和保安人员打过招呼后,走出了大门。我小心地跟在他身后。
此时的霞关行人很少。那个男人或许是想抄近路到地铁车站,于是走进了一座小公园。真是自取死路,我加紧了跟踪的步伐。
等到一个合适的地方,我猛赶几步超过他,一个回身面向他,沉声说道:
“涉泽先生?”
“你这是在做什么?”
那男人下意识地应了一声,等他抬起他那戴着无边眼镜的大波浪半白头颅时,才发现我是一个突如其来的挡路者。看得出来,这是一个见过世面的男人,或许理香说得对,他就是大藏省的官员。虽然他突然碰到身份不明之人,但他竟然还能沉着地应对。我顿了顿,看着他的眼睛说道:
“我是小光的朋友。要还样东西给你。”
男人不可置信地紧紧皱起眉来。
我一只脚向前踏出一步,缩起右拳,做了一个假动作,趁着这老男人闪身的机会,左勾拳一出,狠狠地给了他的腹部一记猛拳。等那家伙因疼痛而身体弯曲时,我又两手交握,狠狠击向他的肩头。他那么一个老男人当然不是我的对手,一下子就倒地不起了。我再朝男人的肩头和大腿踢去,一脚一脚地踢着——七下、八下、九下、十下!然后对着在地上抱着头哀号的男人唾声骂道:
“你不是爱听柴可夫斯基吗?你又对小光做了些什么。如果你想不明白的话,那就去问小光吧。你让小光把所有事情都告诉你吧。想要怎样随你们便!”
我脱下这男人亮晶晶的黑皮鞋,远远地丢到花丛里。然后从背包里拿出小光送给我的珍藏版耐克,套在小光老爸的脚上。这是小光送给我的最初、也是最后的礼物,一切还是奉还给他们吧。
“看到这个,她就会明白了。帮我带个话,事情既然已经做了,就要自己了断。”
我没等这个恶心的臭男人再站起来,就直接快步走向霞关车站。虽然我知道小光的老爸不会叫警察,但我还是跑得很快,或许我只是不想和他呼吸相同的空气吧!
数日后,报纸刊出了一小篇报道:“大藏省银行局副局长遇刺。”刺杀者是女儿A子小姐,还说A子小姐平日精神状态就不安定等等。幸好伤口很浅,没有生命危险。
小光以她自己的方式做了了断。这究竟是对是错?我不知道。这个关于绞杀魔的故事,到这里也就告一段落了。
为了了结各位朋友的心结,现在我再把绞杀魔事件的一些后续情况报告给大家吧。
那次事件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小光,听说目前好像在长野县或别的什么疗养院长期住院,我曾收到过她寄来的一张明信片。
小光的老爸可能自觉羞愧,已向大藏省提请辞职,也获得了批准,据说现在在某租赁公司二度就业。
阿正呢,他最近加入了大学社团,就是那种夏天冲浪、冬天玩滑雪板,像泡妞社一样的社团。对他来说,那真的是再合适不过的归宿地。虽然现在来西口公园少了,但我们仍是好朋友。
小俊在动漫游戏软件公司打工,工作内容是设计电玩人物。因为比上专门学校有趣,所以他说可能会在哪一天就办理休学,直接就业。
至于山井,也许他是真的深爱小光吧,他竟没有把小光抖出来,只身一人进了监狱。听说好像是小光骗他说等他出来后就嫁给他,他才答应这样做的。我至今还在想,数年之后,小光该如何摆脱山井呢?
崇仔现在仍努力扮演G少年的头目。我后来还在一些事情上帮过他忙,也算是对他这次全力帮助的回报。不过那个精彩故事说来话长,下次专门找机会详细告诉你们吧。
而我自己呢,因为一时找不到好工作,所以就开始认真看店的生涯,每天一大早去市场批货,然后全天候守着那些水果。惟一让我高兴一些的就是最近和古典音乐卖场的店员交情变得很好。那家伙不知为何好像认定我很喜欢俄罗斯音乐似的,动不动就向我推荐很多音乐家的音乐。除了柴可夫斯基,我个人还比较喜欢斯特拉文斯基。如果你到池袋来玩,发现一家播放古怪音乐的水果行,记得打声招呼吧。如果是我看店,哪怕是价值五千元日币的哈密瓜,我也会很乐意地以八折的价格卖给你的。
反正就算打了折,我家的水果店还是可以狠赚一笔的。
早上一觉醒来,整个街头都变了。
现在的池袋,似乎潜伏着某种巨大的危险。当然,这种危险一般人是难以发觉的,也只有像我这种池袋街头的混混,才能体会到这种神经末梢的变化。
每个人都是额头青筋暴起,冷冰冰的眼底只有瞳孔熠熠射出慑人的杀气。每条街都充满了撞完钟后那种金属紧张感。连窄巷的角落都飘散着焦灼的气氛。街头晃荡的G少年和黑道分子个个都硬邦邦地如临大敌。视线飞乱交错,或是倚在幽暗大门里耳语。
当然,普通上班族和警察是不会发现这种变化的。
如果说池袋的街头就像一个人,那么现在已经处于发疯的边缘了。我都已经见怪不怪了,因为一年之内,这种状态要重复好几次。
那天早上的池袋街头就像打了兴奋剂,能让绝食一周的男人一边手舞足蹈,一边跑完马拉松全程。一种能够让任何人变身为三小时全能超人的梦幻静脉注射。
冷冽的二月北风里,街头在那天早上飞舞了起来。下次着地时,应该就是逮到猎物的时候吧?不过,我对于街头的异动一点也没放在心上。守水果行的日子虽说平静得连店里头苹果皮干枯的声音都可以听得一清二楚,但我不想多管闲事。反正,倒霉的可怜虫不是我就好了。
然而世事难料,人生无常。上天虽没让我当可怜虫,却把那个倒霉的可怜虫安排进我家来。
那天早上,我一如既往地在十一点多开店。我家的那个水果行位于池袋车站前的西一番街,周边尽是一些小酒馆、色情业场所、电玩中心。而我家小小的水果行就像是一匹土狼,紧紧贴着池袋街头的下腹部。当然,土狼往往也不能吃到最好、最肥美的猎物,但只要有猎物吃,土狼就会很满意了。我们会批货给一些夜店,而这些如狮子般大张其口的夜店就会把切好的哈密瓜装盘后,标上绿宝石般的价格。相对于狮子,土狼算是最心慈手软的了。
现在这世道,再不跟以前那样讲凭本事吃饭,到处盛行“敲竹杠”。黑道出身的夜店老板,非常“大方”地把灌了五成水的账单丢给客人。也不能说他们不对。敲人竹杠、被敲竹杠,这就是所谓的街头人生嘛!
我开了店,做完准备工作之后,急匆匆地跟老妈招呼了一声就出了门。她好像咕哝了几句,不过无所谓,反正每次她都是这样。滑进停在店门口的DATSUN厢型小货车,在池袋车站西口圆环兜了一圈,就转进西口公园——WestGatePark——一旁蜿蜒的小巷。精心打扮的女人们在石板路上大摇大摆地勾引男人,而推销员依然是满大街跑。即使隔着货车厚厚的玻璃窗,还是可以知道他们在推销什么。
“你不觉得会说英文是一件很棒的事吗?”
“你的皮肤真好啊!不过可惜,原本可以更好的……”
各种各样的信息朝耳朵灌迷汤,这或许就是那些业务员成功的秘籍吧。
我一边瞎想,一边坐在车子里等小俊。大家应该还有印象吧,小野俊司是我的好友,图画得相当棒!只要在池袋提起捕猎绞杀魔时所用的肖像画,可以说整个池袋的少男少女,没有人不知道,也没有人不服气的。后来我常想,如果没有他的那张画,我还真能指挥G少年擒获绞杀魔吗?
我呆傻地品尝着冬天的西口公园时,后车门突然打开,一个黑影滑进后座。一把枪一样的东西顶住我的脖子,尖尖的声音从耳后传来:
“你死了。”
是小俊。猴崽子!戴着只露出眼睛和嘴巴的套头帽,黑色胶框眼镜。手里握着一把像大炮一样、被称为“沙漠之鹰”的银色空气枪。
“哈哈,阿诚,吓到了吗?”
“你再敢这样就要你好看!你朋友呢?”
小俊跟个土匪似的用45口径的枪指指窗口。我扭头一看,小卡车旁边站着一个眉开眼笑的年轻男生。卷发、白净的皮肤、脸颊红扑扑的,活像时代剧里的小主公。骆驼牌的连帽粗呢大衣,配一条牛仔裤,围着橘色围巾,很时髦的样式。小俊摇下窗户:
“我来给大家介绍。诚哥,他是砂冈贤治,和我一起打工的好朋友,也是我的电脑师傅。来,贤治,这位就是真岛诚。”
我笑着点了点头。贤治用阳光般灿烂的笑脸说道:
“我听过很多你的传言呢。”
“是吗?”
“小俊说你是他认识的人里头最聪明的。”
小俊插口道:
“对,在我认识的高中毕业生里面。”
我大笑。北风掠过榉树枝,那声响就跟笛子一般。看来,被人夸本身也是一件蛮爽的事情。
“贤治,上车吧。”
我发动小卡车。开始了电脑购物之旅。
不是周末的下午,大卡车行驶在不忍通上,一路畅行无阻。我从后视镜里看着贤治说道:
“我对秋叶原和电脑都不熟。所以就由你来指路吧。”
贤治笑着点点头。感觉很好的一个人,但笑容里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坐在我旁边的小俊耸耸肩。
“你之前在电话里说那地方连外送服务都没有,到底是什么样的店,不会有问题吧?”
连我家这种水果行都有外送服务哩!
“不会啦。你去了就知道了。”
小俊嗤嗤笑着。也罢,我集中精神开车吧。在贤治指引下,我从汤岛左转到藏前立交桥,在末广町红绿灯前把车子转进小巷,停在转角罗多伦咖啡馆的对面。电线杆的牌子上写着外神田三区。
“到了!”
贤治一声吆喝,我们都下了车。
秋叶原的小巷最适合无所事事的少年头瞎逛,这种感觉,简直难以言表。就连地下街也挤满购物人潮,而且奇怪的是这里的人基本上都背着大大的背包。街巷的两侧都是电脑专卖店,店面大概跟我家的一样窄。柏油路上散乱地堆着硬壳纸箱,载着新纸箱的手推车一台接着一台拨开人群进入各家店面。不知从哪个店的扩音器里传来动画片的主题曲乐声,被人扔掉的传单和喇叭声在北风里响成一团。这里和池袋西口公园简直就是两个世界。
看着看着,才慢慢发现其间的奥妙,价格居然是在不断下跌的,同样的电脑,居然会在转眼之间,刷一下就降了三万日币。而通往儿童游戏软件专卖店的狭窄楼梯则不断涌入大批小鬼。
“太夸张了吧。”
我喃喃自语,贤治开心地大声说:
“欢迎光临世界第一的电脑世界。只有外行人才会去中央大道的大卖场买电脑。又不是买电视机或冰箱。经济实惠,还是该到这个地方来。来,走这边。”
我像是刚进城的土包子,一边四处乱瞧,一边追在贤治身后。走了五十多米,来到巷子的十字路口,在转角处看见一块蓝色塑胶布,上面像小山丘一样堆了一大堆裸机。这简直就像周日公园的跳蚤市场,里三层外三层,简直可以说是万头攒动。
“这就是我们今天的目的地,专收二手电脑的旧电脑回收部。你可别小看这些二手的家伙,不但确认过开机正常,还附六个月保修期呢,所以跟新品也没啥两样。”
小俊跟贤治起劲地和店里的长发小鬼不知在说些什么。我就靠在一根电线杆那看着他们。
东京很大,看来还有很多我不知道的神秘地带啊。
小俊跟贤治交涉了二十分钟左右,还没有谈妥。我觉得很无聊,也走过去瞧瞧那些旧货。大型的看着就占空间,所以就挑小的看。我看中一个大约两个快餐盒大小的深灰色本本,盖子上是一个六色虹彩的苹果标志。这时贤治帮我把盖子打了开来。
“这位客人,您眼光还真好啊。不过诚哥,你会使电脑吗?”
“完全不懂。”我回答道。
“那就买这台吧。这台苹果机在笔记本里速度最快,扩充性好,一般的用途完全够用。”
“这样子啊”
“是啊。现在大家都把焦点放在最新机种的效能评比测试,惟恐自己的电脑跟不上最新的潮流,其实完全没必要的。如果只是使用它来做一些文书处理、计算、上网,或是设计贺年卡之类,随便一台电脑就绰绰有余了。如果这些起码的工作都要用现在最高性能机子来做,那岂不是就像在土路上也开保时捷一样。只有白痴才会为了这点小事砸下五六十万日币。”
贤治说的话,我大概有一多半听不懂。但是,有一点我是懂得的,那就是这台水果牌电脑的盖缘上贴了一张像是超市特价的黄色贴纸,上面用铅笔写着两万八千日元——果然很便宜。
看我真想要买这台电脑,够意思的贤治就过来帮我杀价。所以我现在用的苹果笔记本只花了两万五千日元。对我这种蜗牛般打字速度的电脑生手来说,的确是恰如其分的价格。
附带一提,小俊花了五万八千元买了一个十七寸显示器、直立式IBM转接器加键盘。他从打工的公司要到淘汰的扫描器和手写板,所以买这些就足以应付一般的设计工作,或编个程序(嘿!本人也学了不少吧?虽然大部分都是贤治的功劳)。
其实我觉得,“全球速度最快”也好、“超轻超薄”也好,这些数字到底有何意义?不过就是工具罢了。只不过,在没用过的时候,电脑在我的感觉里就像是个魔法箱。
现在,我也将要进入全新的电脑年代了,哈哈!
把电脑送到小俊的住处后,我在傍晚回到了池袋。隆冬的天空暗得很快,东武百货屋顶冷飕飕的蓝色已经变成了橘色。水果行后头的液晶电视优哉游哉地转播着长野冬季奥运会。突然从人行道上传来女声:
“诚诚。”
一抬头,居然是千秋站在那里。藏青色的羽绒长外套,白色羊毛连身洋装,亮晶晶的黑皮靴。打扮得很潇洒的按摩女郎。
“嘿,是千秋啊,欢迎光临。”
我走到店前头,向她热情地打着招呼,毕竟,她是我上学时期比较看得上眼的女生。透过齐眉的粗浓褐发,千秋心事重重地看着我,用僵硬的语调快速低语道:
“拜托,救救我!人命关天的事。请你明天下午务必抽个时间到我们店里来。我们店叫‘绿洲’,你知道吧?记住,一定要指名叫我噢!”
我愣住了。她又像是要掩饰什么似的大声点了两盒草莓。我配合地把装了草莓的白色塑胶袋递给她。千秋把钱塞在我手里,轻声说道:
“这是你明天来店里的费用。”
她说话的时候眼睛故意看着其他地方,话刚说完便迈步离去。只留下愣愣发呆的我,和我手里留下的三张没有折痕的新钞。
“金额刚好,多谢惠顾。”
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对千秋的背影说完这句例行套话。谜一样的美女同学。
第二天,两点多出门。穿过西一番街的拱门,从惠比寿通走到池袋二区。在博彩店的角落拐弯,是一条排满色情业、小酒馆和自行车的小路。每家店前面都有人拉客,身穿印有店名的短外套。阴天,气温2℃。
“这位帅哥,我们的小姐很会伺候人的喔!”
“不好意思,我已经约人了。”
女人穿着丝袜超短裙,拽我的手却戴着手套。看来天气真是太冷了。
在一种无意识般的感觉里,我直走到底,三岔路正面可以看到一栋贴灰色瓷砖的全新六层楼公寓。窗与窗之间的墙壁有六个大看板,红蓝绿三色霓虹灯一天到晚都开着。就算是在整块地皮都被色情行业占满的池袋地区,这栋楼也是响当当的色情按摩大楼。六个看板,那意思就是这六层楼中有六家色情店。
在电梯旁边的标牌确认千秋的店名,“绿洲”位于五楼。标语上写着:“肉体与心灵的休憩地——绿洲。”沙丘上凸起两根椰子树的拙劣黑色剪影标志,斜上方还飞着一颗粉红色的心,中间用红字写着“本店美眉皆可AF”。
两个家庭主妇推着婴儿车从后面的巷子走过。
我在心里叹了口气,然后按下电梯的向上键。
阴暗的大厅里,只有电梯箭头在绽放光芒。这破电梯简直就跟一只半死的骆驼一样慢吞吞。
绿洲?休憩?
我半点“休憩”的心情都没有。
电梯门开启。前面是一条约三米长的直廊,尽头摆了一大盆巴西铁树。灰色的地毯,昏暗的灯光。我硬着头皮往前走,右手边有一扇黑色钢板门,标牌上画着沙石和椰子树。门框斜上方有一台监视器,深灰色的玻璃瞳孔盯着我。
“欢迎光临。请问您预约了吗?”
像是把舌尖转了一圈的怪异男声,但却又让人觉得柔润圆滑。虽是从扩音器里传来,仍给人一种色情的感觉。
“我第一次来。”
“哦,是这样……”
停了一下。我从监视器那移开目光,等待着。
“请进。”
门锁松开,像自动手枪枪管回弹时的尖锐金属声。
绿洲的空气有热带的味道。
小小的窗户里头,我只能看到给我指明店内消费方式和服务内容的指尖。那指尖一弹一弹,每弹一次就会有一句话顺着那窗口传出来,他说本店最有人气的消费方案是七十分钟、两万五千元日币的AF套餐。这不正好是我昨天买电脑的价钱吗?资本主义还真是个奇妙的玩意儿。
我跟他说我就点那个套餐。
“那你想选哪位小姐呢?”
男人在我眼前展开一个大型资料夹,每面有四张女生穿着内衣的数码照片。我找寻千秋的身影,啪啦啪啦地翻动资料夹。最后终于看到千秋身穿淡紫色蕾丝内衣,侧脸盈盈笑着。照片下面写着“静夏”。
“这小姐看来真不错。”
“静夏小姐是吗?”
男人确认了手边的记录后,说道:
“她还需要再等半小时,您愿意等吗?”
“没关系!”
我回答说。同时把千秋给我的新钞放到柜台上。
“加收两千元指名费。”
三张纸币收走,又还来三张短一点的纸币。金钱果然不可思议!
在柜台隔壁的房间里坐等了四十五分钟。等候室里播的是美国猥琐影片,没完没了的肛交,或是以双性恋男人为中心的三P,让我想起崎京线的载货列车:气恰、气恰。碰个没完。等候室里有两个比我早的客人,看来是熟客。大家谁也没看谁,更不会交谈什么。当然我不能跟诸位描述那两位大叔,因为我觉得那样对他们是不公平的。毕竟在那一刻,我们的角色和性质没什么区别。
那四十五分钟,是我人生里最难熬的时段之一。
正等得不耐烦,心里盘算着是不是干脆回去算了,柜台对面的门打开了。
“对不起,让您久等了。”
一身白色浴衣的千秋探头说道。她弯身时,意想不到的深邃乳沟。千秋连看都没看我一眼。
“请在这脱鞋。”
千秋帮我把好不容易脱下的Timberland登山鞋放进鞋柜。黑色和咖啡色的皮鞋把整个鞋柜挤得满满当当的。
“请随我来。”
千秋机械地在前面带头走,两侧的门多得像蜂窝一样,这条长廊两边,有多少人在AF呢?我跟个傻子似的跟在千秋的身后,恍若置身后宫。虽然橡皮圈绑起来的马尾在摇晃,但是千秋的小屁股却几乎没有摇动。似乎每一扇门里都传出毫无顾忌的淫声浪语和断断续续的对话。千秋把手搭在倒数第二扇门上,回头。这是我们第一次视线相交。幽暗的走廊上,我感觉好像看到了很多色彩与光线。但是我所知道的只有一点,千秋被逼得走投无路了。只是一小阵子没看到她,她的脸颊和脖子的线条已变得像刀削一样尖锐。
“欢迎光临。请进吧。”
房间大约是两具棺木并排那么狭小,其中一个棺木的空间铺着到膝盖高度的厚垫。我坐下来,压低嗓音问道:
“到底什么事啊,要到这里来见面?”
“别着急,诚诚。不脱衣服吗?”
“为什么?”
“和其他客人不一样的话,会被怀疑嘛。”
千秋含笑转过身。我一古脑儿脱下格子衬衫、毛衣跟T恤,甚至牛仔裤也脱了。
“喂,不会内裤也要脱吧?”
“当然要脱,然后穿上这件浴衣。”
她把浴衣从背后递给我。我依言光着身子套上浴衣。不知看起来怎么样?反正我感觉却是怪怪的,像艺人似的!
“那么,尊贵的客人,我们走吧。”
千秋体贴地把门打开,领着我走了出去。我走出门的时候,走廊远处传来千秋的声音:
“请往这边走——”
我们走进四间并排淋浴室的其中一间。千秋试了一下热水温度,隔壁传来女人的笑声。
“那你去冲一下。要我帮你洗吗?”
我摇了摇头。莲蓬头旁摆着消毒用的漱口水。对于这种用了李施德霖漱口水的特别服务,我看还是免了吧。
洗完之后,千秋又把我引回刚才脱衣的那个小房间。
回到小房间以后,千秋的话就没停过,在我耳朵旁边以磁性的嗓音低语。硬邦邦的垫子,而干爽的床单下则是厚塑胶布的触感。这个空间里每一处东西都让我感到不舒服。
“去年十二月初的时候,那是一个周日。那天晚上,最后一位客人来了。一个长得像百货公司广告气球一样肥的大胖子。我跟平常一样,给他先是口交、手交,然后再为他AF。可是,到一半的时候却忽然变得莫名地舒服起来,最后三十分钟简直是高潮不断。哎呀,我心想该不是被这死胖子下了什么怪药吧?但真的是舒服得不得了,那个时候感觉随便怎么样都好了。那个男人还跟我说什么‘我们俩很合哦’,不过那也是理所当然的嘛,因为后来我才知道,他在我肛门里头涂了安毒嘛。”
千秋笑了,很像一朵即将凋零的花朵。
那个男的听说叫“肥E”,是个毒贩。到店里光顾几次后,千秋开始向肥E买毒品。无疑,这是贩毒者惯用的卑劣伎俩。
“我突然变瘦,什么也不吃,结果被我的男朋友——一个叫卡西夫的阿拉伯人——发现了。然后,就发生了昨天的事件。”
“昨天的事件?”
“你没听说吗?你不是对池袋很熟悉,号称专门帮人解决问题的‘麻烦终结者’吗?”
“我不是什么专家,也不是什么大内密探。告诉我,到底是什么事件?”
我昨天早上的确发现池袋街头不大对劲,充满了肃杀之气,只是没想到要去调查原因。我不过是个卖水果的。
“昨天中午,我向肥E买完安毒,卡西夫就跟着肥E进了咖啡馆。然后,说多衰就有多衰。肥E好像正在跟黑道进行毒品交易。”
“然后又怎样了呢?”
“卡西夫放火把肥E的毒品烧掉就逃走了。”
千秋的阿拉伯男朋友把整瓶Zippo打火机燃油连罐子一起倒进黑色尼龙单肩手提包,然后划了根火柴丢了进去。在这个没有客人光顾的下午,店家倒是因祸得福,听说黑道付了一笔遮口费给店家,要他们不要报警。
“现在,黑道跟肥E的同伙都在追杀卡西夫,而且他的长相也被他们看到了。求求你想个办法救救卡西夫吧!”
千秋一个劲地向我恳求。可是,我也不是神仙啊。
“跟警方报案,寻求他们的保护呢?”
“不行啦!这办法我们早想过了。他是非法居留,如果报案的话就会被强制遣返的。”
“那也总比丢掉性命强吧?”
“是倒也是,可是我们很害怕以后见不到了嘛。”
千秋说完很沮丧地低下了头。我低头看着她把手放在缺乏弹性的大腿上。和我一样的十九岁。听着从其他房间里传来的男人喘息声,四周显得格外寂静。
千秋断续说:
“我第一次见到卡西夫,是在常通的道路工地上。我每天上班都得经过那儿,他都会跟我打招呼,每隔三天还会送我礼物。”
她指了指枕头那边。挂着小泰迪熊的手机、面纸盒、化妆水散乱地摆着。
“不是那些,是墙壁那里。”
墙上钉了一张伊斯兰寺庙的明信片,像是将天空熬干做出来的,这张画倒是吸引了我的目光。原来卡西夫的爱情礼物都是些塑胶花、阿拉伯风景明信片、柚子糖之类的便宜货。
“他虽然是阿拉伯人,却穿着宽大的衬衫和及膝短裤,甚至还穿着有紫色金线的袜子,很有趣的人。然后,我们就开始约会了。当我跟他说我在做这一行时,他虽然很震惊,不过也并没有因此而抛弃我,他说他会努力试着了解。”
“他还真是个不错的家伙。”
“嗯。我所交往过的男人中,他恐怕是第一个没想着要从我这里捞钱的人。”
说完,千秋居然用针刺一样的眼光看向我,那是一种比监视摄影机还冰冷的视线。搞什么搞,难道要我为全体男性的罪孽向她道歉吗?
真搞不懂这个千秋除了想着她的卡西夫外,脑袋里还装了些什么。
“卡西夫说要怎么办呢?”
“诚诚,你愿意帮助我吗?”
“不能确定。不过这事我会查查看的。”
“谢谢。诚诚果然是好人。”
千秋说完就一把抱住我,啵地一下亲起我的脸颊来,然后又舔了一下我的耳洞。我身体右半部的鸡皮疙瘩全都立了起来。
经过一番细问,才知道卡西夫现正躲在一个男亲戚的公寓里。
“那不是很安全吗?”我问道。
千秋摇摇头,因为黑道提供了一笔不小的赏金,所以听说连阿拉伯的人口贩子也出马了。阿拉伯人之间消息传得很快,应该立刻就会被盯上。
“那难道不可以把他藏到千秋那里吗?”
千秋摆出不可置信的表情。
“那怎么行呢?肥E晓得我跟这个阿拉伯人在交往。诚诚你不会连这个都不明白吧?可能是我多疑,可是今天来这里上班的时候,我觉得好像有人死盯着我看呢。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我才要你假装客人来这儿,这样比较安全嘛。”
“是吗?用电话讲不就行了吗?”
“你真的是还没进入状况耶。诚诚,时间到了。”
千秋把挂在房间小衣架上的黑色鳄鱼皮手提包拿过来,从包里取出一件东西。居然是印有银行标志的长方形信封,厚度大概跟砖头差不多。她递给我,里头共有三捆钞票。
“这是什么?”
“要办这件事,房间、车子,食宿,都是要花钱的,不是吗?卡西夫的薪水大部分都要寄回阿拉伯,所以身上没有什么钱的。这些你就拿着,如果有剩下的话,就当做给诚诚的谢礼了。”
太多了,那是我出生以来看过最大的一笔数目。
“别担心。只要我的屁股还在,这点小钱两个月就能赚回来。”
她拍着腰骨,天真地笑着。我想着千秋奇特的生产设备和销售渠道,万恶的资本主义果然不可思议。
或许不可思议的是那些来买千秋“小菊花”的臭男人吧!
“钟点”结束前五分钟,我离开“绿洲”。千秋打开等候室的门,把我送了出来,她笑眯眯欢迎我下次再来,然后又把等候在外的客人迎进去。真是赚钱的小红牌。
回到池袋二区的街道,干爽的北风吹抚脸颊,舒服极了。慢慢晃到丸井百货,脑袋却一点主意都没有。连帽风衣的口袋里放着砖头一样厚的钞票。靠在入口旁的黑柱上,拨了手机。首先,打给G少年的国王安藤崇。有人接听后,立刻转给崇仔。
“你知道昨天的事件吗?”
“很多传言。”
和平常一样冷酷的声音。从手机里可以听见那头的汽车喇叭声。
“这起地下事件发生在文化通的‘玻璃之城’咖啡馆,是一对老夫妇经营的小店。肥猪毒贩正在和黑道交易,阿拉伯人闯了进来。有人说他是竞争业者集团的人,也有人说他是为了替被肥猪搞成废人的女友报仇。被烧掉的毒品有人说是五百克,也有人说有一公斤。不过我觉得顶多也就三百克吧。最搞笑的是,据说那位已过花甲的店老板居然因为不小心吸了空气中的安毒,竟一边大嚷大叫,一边在文化通上裸奔呢。”
“那个胖药贩呢?”
“听说是去年底才从涉谷过来的。手段高明,业务开展得相当顺利。”
“原来是这样。”
“阿诚,你是不是又接了一单啦?”
这小子,感觉真是敏锐。我跟他说还不确定,道了谢后挂断手机。
下一个电话拨给猴子。猴子是羽泽组的小弟,名字叫齐藤富士男。自从秋天的Odyssey事件之后,我们成了偶尔会一起泡个吧的好朋友。话说回来,猴子跟千秋都是我的中学同学。
“喂?我是齐藤。”
“我是阿诚。我说猴子呀,你能跟我说一下昨天的事件吗?”
“你这小子,怎么一天也静不下来呀?”
“羽泽组也插了一脚吗?”
“没有,我们现在是坐山观虎斗。总堂交代过不可以碰毒品,不过这是表面上的啦。这次事件,听说天道会是上游盘商。东京毒品的最大交易中心分别是在涉谷、新宿和上野。而他们的主要势力在涉谷,因为想要扩张地盘,所以才把他们线下的毒贩送到池袋来。”
“毒贩集团跟天道会有关系吗?”
“怎么说呢,基本上是独立作业。除非是大宗交易,组织基本上不会插手这类危险买卖的。如果组员身兼小毒贩,万一被条子逮到,很快就会牵连到上头大哥,所以天道会对下面控制得非常严。你难道不知道吗?贩毒可是会被判得很重呢。”
听完猴子的话,我心里松了一口气,这样的话,问题就好办多了。只要解决了肥E的毒贩集团,或许事情就可以搞定了。
“猴子,你还记得桥本千秋吗?中学时候的同学。”
“啊,当然知道,长得很性感的那个嘛?而且五千日元。”
对!中学的时候,有传闻说千秋以五千日元的代价在援交。当然我是不知道这种事的。换个话题:
“你最近听过千秋的什么传闻吗?”
“听说她进了色情业,详细情况我就不知道了。难道她也和这次事件有关系吗?”
“不确定,但我正在调查。”
“哦,是这样。那诚哥你可要小心天道会喔!这次他们面子扫地可是气得很呢。因为天道会在池袋还算新人,所以一时不敢有什么大动作。但是他们标出赏金五百万。听起来很诱人。”
那天晚上十一点多,我开着小卡车出门,目的地是南池袋日出小学后面的一栋公寓。
爬上公寓旁的铁楼梯时,脚步碰到铁楼梯上显得格外清脆响亮。这个笨蛋伊斯兰人,怎么找了个这么糟糕的藏身之处。
我敲敲二○四号房的门,然后把明信片对着大门的猫眼。那张蓝色的伊斯兰寺庙明信片就是千秋给我的信物。果然,门立即打开,一个年轻男子走了出来。他穿了一件蓝色缎面棒球外套,双肩上绣着弯弯曲曲的龙。下身穿着一条大腿宽松、脚踝紧窄的水洗牛仔裤。这个伊拉克男子和贴在老妈房间里的年轻猫王很像,小麦肤色的美男子,乖戾的表情,惟一不同的只是他多了一撮小胡子。行李只有一个黑色尼龙行李袋。那家伙对我开口一笑,伸出格外纤细的右手。
“你好,我是卡西夫。很高兴见到你。”
流利的日语,直挺挺的腰杆,而且说话很镇定,哪有半点正被人追杀的颓丧。
“闲话少说,跟我来。”
回到车子里,我把深色毛线帽和墨镜递给他。
“好像不太适合我吧。”
卡西夫一边对着后视镜精心打理他的卷发,一边把毛线帽往下扯了扯。最后戴上咸蛋超人一样的眼镜,一副乐不可支的样子。操,在这个时候居然还有这份闲心。
“上路吧!”
他向我嘻嘻一笑。反光太阳眼镜上映出我诧异的脸孔。真是个奇怪的阿拉伯人。
还没等我开口,卡西夫就自顾自地说了起来:
“我真不懂日本人到底是怎么想的,为什么放任非法贩毒的人不管呢?要是在我的国家,那些家伙全都得是死刑。”
“是吗?”
我不置可否地应着,一边认真地确认后面没有车辆跟踪——每辆车子看起来都形迹可疑。
“如果以赚钱为目的而持有毒品,那就肯定在休假的星期五斩首。”
“你的日语说得真好。”
“还行。看来人还是要到外面来,空气强多了,你能不能带我多绕两圈?”
我摇摇头。这个时候还兜风,除非是不要命。
到了我家店门口。我提着行李袋打开侧门,上到二楼。我家很狭窄。老妈的房间约六个榻榻米大,我的有四个半,厨房四个半,储藏室三个。基本上没有一点面积是浪费的,非常紧凑。
我带卡西夫走进玄关,对探出头的老妈打招呼说他是我的朋友,临时有点事要借住几天。卡西夫见了我妈就笑眯眯地自我介绍:
“我是卡西夫·哈里阿德·沙雷·宾·阿布杜拉·阿吉士·阿鲁·摩巴拉克。打扰您了,请多指教。”
他微笑着深深一鞠躬,老妈显然第一眼就对卡西夫起了好感。
“阿诚难得有这么正经的‘同侪’啊!”
我还是头一次从老妈的口里听到“同侪”这种字眼。真没想到,老妈还挺博学的。
我让卡西夫暂住在没有窗户、三个榻榻米大的储藏室。随便铺了床被褥。
“不好意思,房子很小。你就先在这里忍一下吧。”
卡西夫两眼一翻,双手一摊,表示都无所谓。
第二天早上五点半,我就被窸窸窣窣的声音吵醒了。声音当然是从储藏室传来的。我心里一紧,赶紧跳起来,跑去拉开储物间的拉门。卡西夫正坐在一张满是小花纹的蓝色毛毯上,朝着墙壁不断地磕头。叽里呱啦叽里呱啦!
我什么也没说,拉上门转身,钻回被子里,好一阵子都没有睡着。这可是第一次在我身边出现有宗教信仰的人类。
AssalamAlaikum,愿主赐予你平安。
那天早上我没去市场进货,改成卡西夫的阿拉伯知识普及讲座。
每天清晨起床,对着不知在哪里的沙漠城市祷告,这种生活我实在无法理解。而且,还每天祷告五次!
“你为什么要到日本来呢?”
“到日本来可以赚很多钱啊。在阿拉伯,大家都在想怎么样才能到日本来。而且,这里好像没什么等级差别。”
不知道这种感觉他是怎么得来的,但我却知道日本不可能没有差别待遇。就算是租房子也会因为租金的多少而分成三六九等。对他说的这句话,我表示毫不认同。但卡西夫却坚持要我相信他的观点。
“诚哥,如果你去过沙特阿拉伯,就会同意我的观点了。我在那里的咖啡馆打过工。”
他的声音变大,高鼻子的鼻孔大张。
“在日本的话,每个人口渴都会自觉地到店里买饮料,自觉地交钱。然而在沙特,那群人只会待在店外的轿车里大按喇叭。我们出去帮他们点好饮料,还要再端出去给他们。沙漠的气温超过四十度。那群人在车子里舒服地吹着冷气,我们满头大汗,他们却一脸无所谓。果汁递过去后,那群没礼貌的人从开得小小的窗户里把钱丢到地上。嘴里叫着‘穷鬼’、‘外国佬’,再开着汽车扬长而去。我捡钱时有好几次差点被地面烫伤。”
富人与穷人。我想告诉卡西夫,这一点在任何国家都是一样的。
“不把信奉相同宗教的兄弟之邦的人当人看。不论是从阿拉伯、土耳其,还是从巴基斯坦来挣钱的人,都很生气。”
他挥舞着手臂,像是要把储藏室的空气搅拌在一起似的。卡西夫人虽然不错,但挺容易冲动。话说回来,如果不是这样的个性,也不可能会冒那么大的险,放火去烧掉别人的生财工具吧。
上午看店的时候,手机响了起来。是千秋刚睡醒的声音。我告诉她已经把卡西夫平安接到我家了。
“那接下来该怎么办呢?”千秋虽然做的是皮肉生意,但多少还是有些脑子的。
不知道!我说。我很明白有一条道理,世界上从来都没有现成的计划,只有走一步算一步,才能找到解决问题的方法。当我把这样的意思透给千秋的时候,她虽然嘴上应着,但心里多少还是有些担心,最后还是无奈地挂了电话。
其实连我自己都有点担心,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回到房间,又开始在CD架上搜寻。想问题的时候,我是一定要用古典音乐来寻找灵感的。
林姆斯基高沙可夫的《雪赫拉莎德》是以《天方夜谭》为主题的组曲。我拿着光盘走下一楼,将之放进店前头的手提音响里,音乐顿时在池袋西一番街头弥漫开来。这内容丰富、热闹非凡的曲子,看来很适合池袋西一番街的市井气氛。
看了CD内页的解说,才知道原来《天方夜谭》是讲述山里亚努和雪赫拉莎德之间的故事。一个是认为世间女子都不贞,所以在初夜后就把她们通通处死的国王,另一个是利用每晚说故事卖关子来保命的宰相女儿。真是一个悲惨的故事。
故事最后,国王因为雪赫拉莎德的聪颖而对所有女性的看法发生了变化,这和千秋不也一样的吗?她不就因为卡西夫毫无觊觎之心的诚实态度,而改变了对全体男性的观感吗?
国王和妓女,在人性方面,又有什么本质的不同呢?
我不禁抬头望向天花板,想着天花板之上,那间狭小的储藏室里留着小胡子的“雪赫拉莎德”。
真希望能做点什么,好让这两人可以自由地在池袋街头散步啊。天道会和肥E那种毒贩在外头大摇大摆,而纯洁的千秋和卡西夫却要到处躲躲藏藏。如果这就是街头法则,那本人绝对要第一个站出来推翻这条烂规矩。
在这个水果行里,我的心里头,竟有股莫名的情绪开始沸腾起来。
完全不知道该从哪里下手。但是……
我的心头有着热情。
我用水果刀刨下受损哈密瓜的柔软外皮,把不能吃的部分切掉,削好皮,分成八等分。用免洗筷插成一串后,摆在店头,一串两百元日币。这种甜蜜蜜、售价低廉的东西,销路很好。对于我们来说,至少比直接丢掉强太多了。我完全不用动脑,只是凭着下意识进行着这项工作,配合刀尖剖开果肉的轻快节奏,我心里对卡西夫的事有了一个初步的构想。
可行吗?
我可以听到心里头有一个千秋怀疑的声音在问。
暂时还不知道。我在心里回答。
但是,卡西夫能做到的事,我没理由做不到啊。
我给小俊打电话。
“阿诚?笔记本好用吗?”
“哪有时间去摸。小俊,你有没有懂窃听和偷拍的朋友?”
“怎么突然问这个?”
“因为出了一点问题,所以得陷害一下某个家伙。”
“不会吧,你也会干这种事?不过听起来好像挺有趣的。我的朋友圈里没有,但是贤治肯定认识很多这样的人。要不要帮你问问看?”
“谢谢啊。”
“那什么时候要用呢?”
“可能的话,今晚。”
无言。我能想像电话那头小俊的表情。我赶紧说道:
“就算什么也没做,我也会付钱的。现在可不是以前,我口袋里饱饱的喔。”
小俊跟我说待会给我回电。看来有戏,还不错的开始。
晚上八点想要出门时,老妈又是一脸不悦。
我知道她对卡西夫印象好,便直接跟她说是为了卡西夫的事,这回她立刻换了一种口气,大声地要我好好加油。然后给了我一份伊斯兰式特殊切割处理食用肉的肉店地图,对我说:
“顺便到卡西夫说的那家店里买点羊肉或鸡肉回来。”
我把脸探到储藏室时,卡西夫那小子一脸开心。
这个老妈,怎么会对一个刚进家门的卡西夫这么好呢?我可是当了她快二十年的儿子呢,真是的。
“诚哥。那个笔记本,是诚哥的吧?不介意的话可不可以借我玩一下?不会动里头的资料的。我在这待着挺无聊的呢!”
“可以啊。你随便玩吧!”
我说。本来就是心血来潮买的,正好给他解个闷,那也不错啊。
从停车场把小卡车开出来。我想先去把卡西夫要吃的东西买上,于是开车穿过陆桥朝南池袋前进。在明治通旁的饮食店里,发现了中东料理专门店。那店里的玻璃柜中全都是血红的肉块,而看板上的阿拉伯文就像是跳有氧舞蹈的蚯蚓。我远远地停下车子,然后偷偷打探附近环境。虽然店前面一个人都没有,但为安全起见,我决定还是先观望几分钟。
这里果然风起云涌,附近少说也有数百个人在活动。细一分析,就会发现这里的危险分子,比如说四线道的对面护栏上,小麦肤色的男人,不时对店里看一眼,而路这头的电话亭阴暗处,更有不少外国人,形迹可疑。我决定放弃买肉,驾车滑进夜晚的街道。
来到小俊所在的千川公寓。我进屋一看,大家都到了。小俊、贤治,再加上第一次见面、前发盖到眼睛的蘑菇头少年。如果用披头士的四个人来举例,他就像是乔治·哈里逊。贤治赶紧说道:
“诚哥,这小子是‘香肠族’的波多野秀树,绰号叫无线电。”
“请多指教。”我说。
无线电只点了点头。他的打扮有些古怪,条纹工作裤上挂了个不太像手机袋的陈旧的米黄色皮制品。我找了个空位坐下,问道:
“那是什么?手机?”
无线电一言不发地打开盖子,取出里头的东西。像是手机大小,但厚了好几倍,上面连着一个附有橡胶盖子的长天线和把手,数字键和液晶屏幕则和手机一样。
“这是手提式无线对讲机,从01到2000兆赫都可以接收。现在警察的无线电因为数码化,所以没办法接收。但是,可以听到消防队、救护车、防灾中心、出租车、类比式无线电话和电波的声音。对于防止窃听的变频,也有解读机能,还可以记忆一千两百个频道。”
无线电兴奋地竟一口气讲完,感觉听起来倒跟卡西夫的祈祷一样,叽里呱啦叽里呱啦。
我点点头,跟大家说了千秋和卡西夫的事情,还有把天道会和肥E赶出这个街头的计划。
我说得越多,这些人就越是把身子往前倾。真是不可救药的少年仔。
我将情况讲完,小俊一边喝咖啡,一边插嘴:
“但是,对方可是和黑道有牵连的,不危险吗?”
我看着他回答道:
“是很危险。”
“但是……”
贤治已笑嘻嘻地接口。难不成他平常只有这一副表情?
“贩毒顶多判个三四年,但是涉嫌杀人可就严重了。为了赚钱去当毒贩的人,恐怕不会干这种杀人勾当吧?”
一直不爱说话的无线电开口了:
“我觉得挺有趣的。如果做得高明的话,他可能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我以前曾经在非法征信社打工,窃听跟偷拍的装设工程都可以一手包办。而且,现在国会正在讨论‘组织犯罪防治法’,听说要认可对犯罪组织的窃听行为。所以,再过几个月,所有电波都会躲起来,让你想找也找不到。”
最后,我采取多数决定干还是不干——以民主为基础,便于以后工作开展嘛。
四只手臂举起。全会一致通过。
果然是无可救药的少年。
第二天,四人坐我的小卡车去秋叶原。无线电列出的购物单如下:
手提式无线对讲机 三台
针孔摄影机三台
二手V8摄影机二台
摄影机专用发射机一台
窃听器专用发射机三台
自行车二台
二手厢型车一台
其他所需设备就直接用无线电自己的器材凑合。有钱办事就是快,采购一天就全部搞定。到上次去过的秋叶原电器市场去买,这地方紧贴在秋叶原车站大楼旁,所有店面只比火灾后的救灾棚好一点,但最新电器的价格却贵得吓死人。直径二厘米的针孔CCD摄影机要价两万多,就是在硅谷这价格也要让人大吃一惊。
车子最贵,花了十二万元日币。车身上漆着“齐木工务店”,是一辆白色三菱得利卡,很适于隐蔽作战。这台车的避震器快报废了,坐起来非常不舒服。贤治和小俊则为新买了越野自行车而痛快不已。购物果然是一件愉快的事。资本主义的无上欢愉。
少年侦探团的购物之旅胜利结束。但是,千秋给的钞票连一捆都还没花完。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我们练习跟踪、窃听和偷拍。对象也许只是一个池袋街头的路人,大家也一本正经地轮流跟踪。再配合无线对讲机,使用音频静音功能的话,四个人还可以同时交谈。我们只要能捕捉到任何路人的一点秘密就兴奋不已。这是充满紧张感的奇妙经历。每个人的身体里都流着都市猎人的血液呢。
贤治和小俊的自行车把手上加装了置物袋,里头装有针孔摄影机和V8摄影机。我的腰上系着个小腰包,腰包里放着针孔摄影机、电波发射机和电池,这些东西都很袖珍,而在得利卡里坐着的无线电则负责把各路拍过来的影像录起来。我们每个人还在衣领口装了一个小小的无线麦克风,可以把声音录下来。
我觉得自己就好像浑身缠着电线的“钓饵”,连翅膀末端都闪闪发亮、看似美味可口的假蝇。于是,我给自己取了个代号叫“苍蝇”。小俊会画图,所以叫“画家”;贤治长得像小主公,所以叫“王子”,而无线电则直接叫“无线电”。
少年侦探团,万事俱备!
为了让卡西夫呼吸室外空气,我们常半夜三更开车出去兜风。二月底是东京最冷的季节,路上只有两三只小猫,连五六个十字路口远的绿色信号灯都看得清清楚楚,规律地闪着光。
有次,卡西夫问我:
“阿诚,你知道吗?我的名字卡西夫可是有来历的,它在阿拉伯文里是发现的意思。那阿诚你的名字呢?”
“诚嘛,就是真实、真心,用你们的话说就是向神宣誓的意思。”
他忽然用像演舞台剧一样大的音量喊道:
“阿诚,阿诚!真是一个好名字。”
我失笑。我可从来没向神宣誓过。而这个阿拉伯男子,居然对任何信神的话语都如此高兴。我对着卡西夫的侧脸问道:
“你不是来自阿拉伯沙漠地带吗?那你见过真的绿洲吗?”
“见过一次。”
“什么感觉?”
“在阿拉伯,大家很少去旅行。我去过的绿洲,是在阿拉伯联合酋长国,一个叫哈达的地方。离高楼大厦云集的迪拜大约一个小时的车程。在陡峭的岩石山之间,有一个全年都有水的泉源。蓝得有透明的感觉。”
“那么,你的意思是说绿洲只是个有水的地方啰。”
“对。有水就很棒了。你要知道,水可就是生命呀。”
卡西夫开始用低沉的嗓音唱起也许只有他们的族人才知道的无名小曲。旋律朗朗上口。东京的街灯在冰冷的玻璃窗户外飞逝。
此刻我想到的,却是蓝色的泉水和红色的血液。
或许,还有白色的粉末和干涸的生命吧。
我听说染上毒瘾的人,皮肤很快就会变得粗糙不堪,而吸毒者的尿液就跟喝了欧乐纳蜜C一样变成深黄色。
绿洲里源源不绝的蓝色泉水,以及沿着下水道流去的黄色污水。
假期结束后的星期一,我按下千秋告诉我的电话号码,打电话给肥E。冬季晴天的下午一点,停在西口圆环的厢型车里头,小俊、贤治和无线电戴着耳机屏息以待。MD收录音机的红灯显示录音正在进行中。电话响了三声后,有人把电话接了起来,是低沉响亮的声音:
“喂?”
如果光听声音,肥E也算是个美男子。
“我是听朋友介绍才知道这个电话的,她跟我说你这可以买到外面买不到的东西。”
“那你的朋友是谁啊?”
“‘绿洲’的静夏。”
那家伙稍稍顿了一下:
“好吧,你报上名来,外号也行。”
“苍蝇。”
“好,等三分钟打过来。”电话就此挂断。
三分钟后我再重拨,肥E立刻就接了起来。
“行吧。那你想要多少?我这点八的价格是一五。”
“点八”是08克,而“一五”则指一万五千元日币。
“第一次打交道,来点八就行。”
“你的位置在哪?”
“池袋车站西边路口。”我回答。
“那你到北口来,右手边有个电话亭,你在那等我,十分钟就到。”
电话挂断,真不愧是毒贩,雷厉风行。
时间到。我背靠着塞满色情交友宣传单的电话亭,静静地等待猎物出现。马路对面,越野自行车斜搁,小俊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无线电驾驶的得利卡则不知藏在哪里。果然是专家。
刚刚好十分钟,从三C电器的方向走来一个男人。是肥E。就算笨得离谱的笨蛋,估计也不会认错。他个头比我矮,但看他那体重,至少是我的两倍以上。身上穿着三件套的黑色直条纹西装,吓死人的黑人卷卷头上则架了一副Chanel太阳眼镜。简直就像是某个Punk乐队巡回演出中出场的歌手。
看到我惊愕的表情,那家伙见怪不怪地咧嘴一笑。
“苍蝇先生?”
“是。”
“那么,给我吧?”
太阳眼镜下他露出牙齿,轻描淡写地说道。我装作很老到地把用橡皮筋卷成一圈的钞票递了过去。
“过三分钟,你再给我电话。”
他用手在脸侧比了个打电话的手势,手指粗得好像棒球手套。看来我的表演还不错,轻松通过第一关。
三分钟后再拨电话过去,手机被肥E的声音震得嘎嘎晃动。
“刚才多谢了。听好了,从你那穿过WEROAD,从东口出去。左手边有一个自行车棚,穿过去,就看到水天宫了。在水天宫旁边的木头长椅右侧坐下,然后再摸摸椅子下方。”
说得特别顺口,看来经常用这个地方作交货点。
“货在那里吗?”
“你别管了,就走过去,周围应该不会有人。但记得动作放自然一点。”
“知道了。”
我对着内部对讲耳麦,通知大家收货地点。“战友们”的三声OK同时回复过来。
陈旧长椅的黄色油漆被雨淋得斑驳不堪。我依言坐到椅子上,探手往下一摸,果然,纸张的触感传来。我装作很自然地撕下胶布,用手兜了起来,一个正方形的黑色信封,正面盖了一个猪屁股印章。还挺幽默。
我在东口麦当劳前面坐上出租车,搭到隔壁的目白车站后,再坐地铁返回池袋。回到家时,小俊、贤治和无线电已经全都在我家集合了。
OK,第一场较量胜利结束。
“首映会”开始。
黑白录像里,电话亭前一脸白痴相的我先出现。接着是肥E登场,交谈两三句,付款。小俊的摄影机追着从画面中消失的肥E,一边晃动,一边移动。肥E缓缓地朝池袋大桥走去,在附近晃了一圈,再回到北口。走上车站前那个博彩店二楼的咖啡馆,就再没出来。整个录影带持续了十五分钟。
接着是贤治的“作品”。图像中,一个身穿ADIDAS套装、个头高瘦的年轻男子走近水天宫长椅,然后他把头扭向一边,手朝椅子下面伸出,只是转眼间的工夫,随即起身离开。到水天宫斜对面的小商店停住,站在那假装看杂志,实际则一刻不停地监视长椅。我走到那里,回收毒品,离开。之后那家伙也走出便利商店,回到西口。穿过三C电器卖场前面的大型停车场,走进旁边一栋快要拆除的破烂公寓。贤治这一部分有二十分钟。
最后播放的是我的影片。圆滚滚的肥E走过来,画面只照到那家伙的“北半球”。我之前没注意到,他双手戴满了很粗的银戒。只见那家伙一派轻松地出场表演,脸上始终挂着笑容。如果是平时看见他,一定会觉得他是个挺讨人喜欢的家伙。身材肥嘟嘟的,感觉还蛮年轻的。
第一次跟拍行动。
成功!
我们四人击掌相庆。
我特意戴上薄手套,打开正方形的黑色信封。信封小到可以藏在手掌心。小俊、贤治、无线电和卡西夫都一起探过头来。五包很小的玻璃纸袋,袋中的白粉就像变质的味精一样黏在一起。我用早就准备好的小型电子磅称了一下,一包是02克。怪哉。
我请大家先静一静,然后拨电话给肥E。电话里传来碰杯声和喧闹声。
“我是买东西的苍蝇。”
“多谢惠顾。”
“你给我的东西不是点八,而是整整一克呢。没关系吗?”
“多谢您的光顾。那多出的一包是我们特别赠送的,现在连到银行开户都送香皂,我们当然也得搞点活动啰,还希望你以后多多惠顾。”
“原来是这样,多谢多谢。”
我挂断手机。那家伙能在池袋做出口碑也不是没有理由的,好个商业头脑。
四天后,我们举行第二次跟拍行动。和肥E的会面地点还是上次的电话亭。但是,拿毒品的地方则改成西口宾馆街的小巷。改正通的第一条小路,摆着十台自动贩卖机的地方。宾馆街的巷道在大白天也是幽暗不明的,只有自动贩卖机附近有光线。我按照他说的,找到从左边数过来第二台自动售货机,然后在那买一听可乐,顺手一摸出口右边,果然又有一个小信封。
看了贤治拍的录影带,送货的是个戴太阳眼镜的光头男子。这回负责送货和监视的是一个身材结实的矮个子。那矮子确认我把毒品放入口袋后,就回到了那间破旧的公寓。
团伙的雏形已经慢慢显露出来了。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我们继续第三次和第四次的跟拍行动。顺利得简直令人无法相信。我们从中归纳出他们的毒品交易流程:
第一步,从客人那里接订单、收取货款是肥E的工作。北口博彩店二楼的咖啡馆是他的临时办公室,每次接到订单后就下楼到附近晃一圈,再到约定的电话亭。
第二步,肥E收到货款后,随即打电话给ADIDAS男或光头男子,由他们把毒品送到交货地点。交货地点一般都是固定在如下三个地方:水天宫的长椅、宾馆街的自动售货机、无人停车场的收费计时器。
这两个小弟不和客户见面,只负责躲在暗处监视客户收货,一来防止货物丢失,二来防止到时扯皮。而停车场旁的破旧公寓即是他们的毒品藏匿处。而经过我们的侦察,那间屋子一到晚上就没人了。
这帮毒贩子居然对于跟踪毫无防范意识。我问无线电,他想了想,说道:
“也许是因为一直以来,警察都没有用跟踪或偷拍这类手段来对付毒贩吧。而且我们装扮得很像,哪点都不像警察或黑道,所以他们不会太有戒心。再说,他们的流程是经过专门设计的,你看肥E没有随身带安毒,就算被警察拦下来盘问也不会有事。而送货的那两个家伙也只有把安毒带到交货地点的那几分钟比较危险,其余时间都很安全。这是一个分工明确的销售体系呢。”
无论任何工作,只要付出努力,就能获得成功。可惜的是,这句至理名言被肥E这个垃圾学到了,他把自己的工作做得很好。就是拜他的努力所赐,池袋下水道的水才会愈变愈黄的吧。
作战行动进入下一个阶段。
肥E的家距千秋上班的地方约数百米,是一栋面向西口改正通的细长大楼。无线电跟我确认肥E已经认真地在咖啡馆里开始工作后,就进了大楼电梯。我们身穿NTT电信公司的工作制服,手上提着个铝制工具箱。
一切都准备得天衣无缝,因为事前我们都已经勘查过了,无线电说那栋细长大楼里每两层就有一个电话线的拉线口。
我们走出电梯,肥E的房间在六楼。这是一梯两户的房子,两户相隔三四米,那家伙的六○一号房靠内。无线电迅捷地穿过空无一人的走廊,走近门旁后蹲了下来,然后按下电表箱外盖的按钮。立即就听到铁制小门那发出一声尖锐的金属声响,打开一看,里面全是落满尘埃的各色仪表,自来水、电气和瓦斯的全在。
四条深灰色的塑胶皮电线沿着水泥墙壁穿出来,无线电熟练地用剥线钳把里头数来第二条电线的塑胶皮剥掉,红色的铜线露了出来,然后用一个鳄鱼嘴夹夹住铜线的上下两端。夹子的中间有一个大拇指大小的黑色盒子。连接好后,无线电用绝缘胶布把盒子、夹子和铜线缠在了一起,这样电话线就有了一个小小的凸起,但不特别注意的话是不会被发现的。站起身,关上门。前后一共只花了三四分钟。我欣喜地说道:
“这么快啊?”
无线电耸耸肩。
“又不是什么高深的间谍战。这种小事,当然易如反掌啰。这种事都要费那么多时间的话,我还怎么混饭吃啊。”
无线电拿起手边的工具箱,夸张地伸了个懒腰。
“已经可以实现有线电话监听了,不过既然来了,不如咱们再顺便装一个好东西吧。”
无线电从连身工作服的口袋里取出一个银行卡大小的黑色塑胶盒。从背面剥掉透明塑胶膜。在肥E的门前蹲下,把手伸到信箱里头,一张黑色卡片就贴到门内侧了。
无线电站了起来。拍拍手说道:
“这样一来,信号好的话,连房间里的对话都能听得到。这个虽然不是半永久的,不过我想至少也可以撑个两三周。这种东西只有在有人说话时才传送信号,所以还是比较经用的。走吧。”
不会吧,室内监控设备安装仅用了十秒不到。无线电该不是神灯精灵再世吧!
那天晚上,我们还去了那栋铜皮屋顶、锈粉满天飘扬的破烂公寓三楼,在毒窟房间里装上了电波发射机。整个工作顺利得让人飘飘然。一切结束,只等“鱼儿”上钩。
突然不跟肥E买毒品的话,怕他会起疑心,所以我偶尔还是会跟他拿货。只是既不实施跟踪,也不进行偷拍,现在我是一只全身没有电线的干净苍蝇。我和肥E也渐渐混熟了,开始有些短暂的交谈。
老实说,肥E人也不坏。如果是在其他情况下结识,说不定我们还能成好朋友呢,当然,在日本东京的池袋,这种友谊是绝对不会发生的了。
因为,我们之间是猎人和猎物的关系。
跟安装监听器比较起来,我们发现实时的监听简直是太折磨人了。无线电拿着对讲机在电波发射机附近左走右走,他解释说虽然有效接收距离是半径一百米,但信号差的时候,连二十米都收不到信号,所以还是要放在一个信号比较强的地方。无线电把接收机和MD放到小型硬纸箱里,再用东京专用的垃圾袋裹起来,然后把它放在附近的盆栽或楼梯间一隅。那玩意大小跟一个女生午餐盒差不多,而每隔一天就要去把那个盒子回收过来,这项工作则由小俊和贤治负责。
MD回收后,无线电就开始快速监听。肥E每天向涉谷的天道会报告当天的营业额。不知他们是缺心眼还是怎么着,这帮傻瓜居然全部使用有线电话联络。他们也许是觉得固定电话比较安全吧。但根据无线电的经验,手机才是比较难窃听的通信手段。
这些天听到的比较有价值的电话内容大概如下:
“全天一九点二,三六。”
这意思就是说今天卖出去192克的毒品,而营业总额是三十六万日元。这么说来,今天的生意还是比较清淡的。
“知道了,辛苦。”
说完电话就挂断了。肥E几乎都没有露出狐狸尾巴。
趁着无线电继续在监听的空档,我拜托贤治剪辑之前拍摄到的影像,把肥E的交易流程剪成十五分钟左右的片子。贤治笑嘻嘻地点点头。
三天后,我们挤在小俊的房间里,用那台二十一寸的彩电看剪好的带子。在黑白的粗糙影像中,我和肥E出现,好像是第一次交易的画面。肥E还是一样,但是我变成了透明人,只有衣服浮在空中。
“简直跟特效电影一样!”
小俊佩服地说道。
“先别夸,好戏还在后头呢。”
贤治把食指放在嘴唇上,示意大家安静。静悄悄的房间里,肥E低沉的声音传了开来。
(是苍蝇先生吗?)
(人家就是咩。)
我的声音竟变成了《福星娃娃》女主角“爱姆”那种高亢刺耳的腔调了。
“这……这是怎么回事?”
我诧异地问贤治。而那小子则一脸灿烂:
“这还不明白吗?我用《福星娃娃》漫画作样本,给你重新配音了呗。你的图像则用街头背景植入了,所以别人既看不见你的脸,也听不出你的声音。”
我听得一头雾水,又问道:
“岂不是很麻烦?”
“那是。”
真要命,贤治在任何时候都是笑容满面,难道天下真有那么多好笑的事吗?
无线电代他对我说:
“影像部分他那样做是有点过了,但声音处理得比较好。如果普通变声,别人用等化器或变音器一查,还是可以变成原来的声纹的。所以现在这样做就比较安全了。”
真是一帮疯狂得无可救药的少年。多亏了贤治,浩大的剪辑工程完成了。
不太去跟肥E接头买货,我的工作就又没了,只剩下接接电话而已。无线电的报告总是跟他研究的无线电一样,没有半个废字。
“今天呢?”
“NO。”
没办法,既然前线用不着我,那就又回店里卖水果啰。不过没多久,老妈就走过来,对我说:
“卡西夫看来很无聊,你去陪他玩吧。”
从来都爱歌舞表演或听人说书的老妈居然主动跑来对我说这个,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我倒也乐得把店交给她。跑到二楼,跟着卡西夫学起电脑来。他好像读过中东的技术职业大学,笔记本操作起来得心应手,不但帮我安装好小俊给我的文档和影像软件,还教我如何重整硬盘跟打字,以及一些可以用来冒充电脑高手的快速键。
我曾问他,既然懂电脑操作,为什么还要去工地做苦力呢。
“那是因为工地干活赚得比较多呀。而且在阿拉伯,电脑相关的工作机会也比较少。我认识的很多律师和医生也在工地上班呢。日本的工地工人里,有很多来自世界各地的高端知识分子。”
资本主义就是不可思议,它的体制能让人自觉去干又累又脏的活,而干着这种体力活的卡西夫还是每天笑眯眯,我真是有些不明白现在的社会情况了。我又想起卡西夫曾说过他们那星期五的斩首,百姓居然会自发准备伙食去观看公开行刑。
二十一世纪了,电脑不再是美国人的专利品。现在不论是缠头巾的,还是梳武士髻的,大家都在打键盘,这不是很棒吗?
人种、血统、国籍,又有什么关系呢?
监听不到一个星期,大鱼就上钩了。
第二个礼拜的周一深夜,我忽然接到无线电打来的电话。他说监听到肥E和天道会下次交易的情报。我开着小卡车来到无线电在江古田的公寓。他房间有一个占据半边墙的灰色钢架。扩音机、无线电和计量器等乱七八糟的东西都用螺丝固定在架子上,叠得高高的,看起来就像是某某研究室一样。地板上弯弯曲曲的电线更是显得格外色彩缤纷。
我立即叫无线电播放窃听录音给我听。声音很有现场感,连吸气声都听得一清二楚。肥E熟悉的男中音。
“差不多要订下一批货了。”
“知道了。多少?”
“四百的话,多少钱?”
“三百。”
“那也太贵了吧。我又不是要一两百,便宜点嘛。两百五十行吗?”
“两百八十。”
“两百六十。”
“行啦,两百七十成交。”
“好,照你说的。”
通过这段录音,基本上确定,肥E进货四百克,对方要价是两百七十万日元。我给肥E算了一笔账,这批货如果顺利转手的话,就能轻松赚上五百万。真是暴利。用另一个角度来看,肥E和千秋同样都中了安公子的毒。我和无线电继续戴着耳机监听。忙活了这么长时间,这家伙的狐狸尾巴终于露出来了。然而有些意外的是,此刻我竟没有兴奋的感觉,脑袋很冷静。
我摘下耳机,也许是高度集中注意力的原因,一时间居然无法适应深夜的静谧。
那天晚上,我离开无线电的房间便直接来到贤治家,要他当场把带子弄好。贤治的房间跟无线电不同,摆了很多显示器跟电脑,另外还有一堆装软件的纸箱和漫画。贤治工作的时候,我在他床上小睡了片刻。躺下就看到天花板上《福星娃娃》的海报。
穿着虎皮比基尼的爱姆。
一大早,我在返回池袋的途中,走进电话亭,按下报警电话。确认对方接了电话,便把录音机的扬声器对着话筒,按下播放键。爱姆的声音从录音机的扬声器传出:
“有个爆炸大新闻哟。一个叫肥E的毒贩将和天道会进行毒品交易。地点是池袋大都会饭店一楼咖啡厅,时间是本周五下午三点。相关资料我会寄给你的,等着哟。亲爱的~加油!”
等到下午的时候,我又步行到东口的电话亭,再打到警署一次。
虽然警察应该已经留了记录,但万事还是小心点好。
往回走的路上,我顺便把贤治制作的录影带和装了五克迷幻药的黑色信封放进丸井百货的纸袋,再放到池袋邮局十字路口的寄物柜里。那红色的钢板门被太阳晒成了暗红色。储物柜右边第二排中间,钥匙号码006。我把那把钥匙放进特快专递信封,同时贴上一千元日币的邮票,径直投进邮筒。
收件人是池袋警察署生活安全部毒品防治课。
邮局前的十字路口,有一栋超大型的音乐大楼。大楼外墙上的巨型霓虹灯自豪地写着“全日本之冠,总曲数超过三万五千首”。第二天清早,我们透过包厢窗户,“监视”到两个便衣打开储物柜,他们往柜中的纸袋瞧了一眼,露出一种诧异的表情。我想或许是因为看到那盖了猪屁股印记的信封吧。
警察的工作也不是那么好干的。
向他们致敬。
周四早,我把千秋和卡西夫送到东京车站。我跟千秋建议说,因为卡西夫一直闷在狭窄的房间里,所以应该让他去好好伸展翅膀。神户京都十日游,千秋好像按照导游书拟定了一个紧凑的旅游计划,可怜的卡西夫,该不会又陷入一个苦力的境地吧。
卡西夫在新干线站台上紧紧抱着我,用胡子亲昵地磨蹭我的脸颊。
“阿诚,真心感谢你这么多天来的照顾。真主会保佑你的。”
“也祝你平安!”我答道。
“谢谢。我想等到我们回来的时候,池袋应该也平静了。”
隔着紧闭的窗户,“雪赫拉莎德”和“山里亚努国王”排排坐好,一边挥手,一边滑出月台。
第二天是星期五,一个暖洋洋的五月天。温暖的风吹抚着头发,春天已经来了,时间快得不可思议。仔细想来,这可是我二十岁以前的最后一春了。虽说,这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
长野冬季奥运会在不知不觉间就结束了,现在换成残疾人奥运会登场。我换上一件蓝纹衬衫,戴上卡西夫留下的墨镜,坐在西口公园的长椅上。桦树枝头冒出了嫩绿的新芽。过了两点,小俊、贤治和无线电一个接一个地抵达。到齐之后,我点了点头。
大家一路晃到西口公园后头的小径。在微热的太阳下,翘课的学生跟翘班的上班族都在悠闲地散步。我瞥了一眼去年夏天和崇仔一起逮到绞杀魔的宾馆街,来到东京艺术剧场后头。卸货专用通道停着一辆大型白色拖车,车子里正不断地往下搬低音大提琴、竖琴和定音鼓的箱子,看来一场管弦乐队公演又要开始了。
我们背对着翠绿花圃席地而坐。在远远的对面,就是大都会饭店的咖啡厅。
这是真正的坐山观虎斗。
我们跟大都会饭店咖啡厅之间,除了一条马路之外,就是一面高三米、宽十米的巨大玻璃。我们手拿罐装果汁和矿泉水,坐在被太阳烤得热烘烘的路边,玻璃窗里头就像是电视屏幕般一目了然。这可是难得的贵宾席呢!
咖啡厅柱子旁边的沙发上,出现了肥E和ADIDAS男的身影。后者今天也隆重地换上了夹克和宽松长裤。另外还有一个光头远远地坐在入口,看来是个望风的。我看了看手表,差五分钟就到三点。我提议道:
“都闷着干吗,看电视不得闲扯几句吗?谁先来开个头,说两句话?”
三人面面相觑。无线电拨了拨标志性的蘑菇头,说道:
“大家不说就我来说好了。”
小俊问:“又要说什么秘密?”
“我就说说我跟电波是怎么成为好朋友的吧。”
我和贤治做了个鼓掌的手势。这漫长的午后时光,又要面临枯燥等待的时候,任何东西都能让我们感兴趣。
无线电的声音又高又嘶哑,像是蹩脚摇滚乐团的主唱。
“我们家条件一般,父母也没有离婚,是个平凡的家庭。五年前在我上中学二年级的春天,他们买了理化课的实验套件给我,是个用一只螺丝起子和焊枪就可以组装好的FM发射机。我周日下午就迫不及待地把它装好。急急地扒了两口晚饭,就下定决心当晚一定要进行试播。我半夜起床后,先把发射机的开关打开,然后偷偷跑到外头。”
大玻璃窗里头有了动静。一个身穿深色西装、拿着铝制公事包的年轻男子走进咖啡厅,小心地环顾四周。看见肥E后,轻轻颔首,走向他那一组沙发。肥E和男子不知边谈什么还边笑着。那穿西装的家伙看起来怎么不像天道会的?安静的对话。没有任何动作。
看来这种对话还得继续一段时间。无线电便又继续刚才的故事。我们的眼睛都在直直地盯着那扇玻璃窗。所以他的声音听来就像是从远方传来的。
“虽然也有人批评U2落伍,但我很喜欢他们那时的新专辑,于是先把Stay这首歌录到回转式录音带,再接到电波发射机,然后就出门了。我在自行车上载了一台小小的FM收音机。就在那个暖洋洋的春夜。一边听着杂音,一边听着我最喜欢的曲子从我的广播电台里传来,那种感觉真是爽毙了。转进某一条街时,盛开的白色樱花和U2像晚霞一样舒畅的歌声蓦地重叠。那首歌的歌词里说‘如此遥远,却又如此接近’。我在笔直的街道上欢快地骑车奔驰,一直到收不到信号的地方。我觉得自己就像是一条在夏夜海里游泳的海豚,那种跟家距离很远,却仍紧紧相系的感觉,真的令我迷醉。或许也是因为我没什么朋友吧,所以从此以后我就迷上了电波。三个月后,我就被别人取了个‘无线电’的绰号。”
我觉得无线电是个幸福的人,因为他可以做自己真正喜欢的事情。大部分的人,都没有碰到那种快乐瞬间的机会。
所以安毒才会变成一种生意吧。
正当我们想要再给无线电的故事拍拍手的时候,玻璃窗里的无声舞台又开始紧张起来。
分散在宽敞咖啡厅里头,看起来像是上班族的男人们一齐开始动作,把肥E的沙发包围起来。其中一个四十出头的矮小男人从上衣内袋掏出一份文件,拿给肥E看。嘴巴一张一合说个不停。
肥E一动也不动地坐在沙发上,脸上表情毫无变化。看来他已经被吓傻了。负责把风的光头穿过自动门想一个人偷溜,结果被守在外头的刑警拦住了。
这几个贩毒的家伙各被两位警官架着胳膊走出了饭店咖啡厅,向入口处的两台白色厢型车走去。肥E等人被押上了车。车阵从我们眼前通过,在西口改正通右转后消失。十字路口到池袋警察署只有短短五十米,不知道肥E会怎么想?
或许他根本来不及想这些问题,人就已经进入警局了吧。
短短几分钟的精彩默剧结束了,咖啡厅里那些吓得快要停止呼吸的人们再度活动起来。他们的表情比被逮捕的当事人显得更夸张,嘴巴里应该正反复叙述着方才看到的世纪瞬间影像吧?
目击!池袋警察擒贼记!全记录!!!
我们起身,拍拍屁股,晃悠悠地离开了现场。
“结束了,就这么结束了吗?”
无线电的声音居然变得有些落寞。在春天黄昏太阳的照射下,西口闹区又变成了一片蜂蜜色。
如此遥远,却又如此接近。
我忽然也很想听听无线电所说的那首歌。
池袋街头又陷入了两三天的神经质中,不过一个星期后就完全恢复了平静。打手机给猴子,才听说天道会原料批发部门的人员通通被警方抓起来了。猴子幸灾乐祸地嘻笑着:
“对了,阿诚,你这次是不是也插了一脚呀?”
“根本没有。”我回答。呵呵,脚倒没插,不过在旁边看了场好戏就是了。
挂断手机。这次的事件没有流一滴血,回想起来真是万幸。只有大量的黄色污水流到下水道去,当然,那都是过去式了。但愿那些污水能够早一日再变回蓝色,然后从某处泉涌而出吧?
水和生命,因此而循环不息。池袋也是这样的,我很有信心。
打手机给旅行回来的千秋,约好在上班路上的丸井百货前见面。我穿一件短袖T恤,靠在丸井百货入口旁的黑色四方柱上,千秋拿着手提包过了马路。深蓝色缎子连身洋装,一派淑女形象。
“诚诚,等很长时间了吧?”
我摇了摇头。
“找我有什么事吗?”
“虽然被我们用了一些,但这些剩下的,就还给你吧。”
说完,我从裤子的侧边口袋拿出一个银行信封。
“我们不说好的吗?这个不用还了。”
“不行。我不是专家,所以我也不能跟那些专家一样收钱。一开始不就说好了吗?”
我默默注视着千秋,千秋也那样看着我。隔了一会,千秋点点头。
“好吧。那我们就来一场交换吧。”
千秋打开手提包,从里头拿出一个挂着泰迪熊吊饰的手机。虽然搞不清楚状况,我还是用只剩一半钱的信封和她交换了手机。千秋声音沙哑,回避我的眼神:
“这个手机里存了十七个毒贩的电话号。不过因为肥E被抓,所以现在应该是十六个。我虽然说是戒了毒,但一直都没舍得把这些电话号码丢掉。我曾经整晚握着这只手机发抖,心里想着反正只要有安毒买就行了,到早上再打一通电话去好了。但是,既然你这样为我们付出,我真的要说,一切都已经结束了。诚诚,这部手机就请你帮我丢掉吧。谢谢你,再见。”
一说完,千秋又恢复了原来的生气,她直视着我的眼睛。飞红的脸颊,含泪的双眼。我默默地点点头,接过她手里的手机。
千秋很开心地一笑,然后背转身子,走向通往绿洲的闪亮白色道路。
一直到看不见千秋的背影了,我才接着走进丸井百货,搭着手扶梯一层层往上,来到六楼的男性服饰区。在这个不是周末的下午,店内空空荡荡,店员比买东西的客人还多。我进了男厕,走到贴着化妆镜的洗手台前,用力拧开水龙头,把水槽放满。水很快溢满了椭圆形水池。我平静地把千秋的手机浸泡在摇晃的水面中。但愿所有的罪恶与污点都随流水而逝。
默默地呆了三分钟,看着水在慢慢地流逝,直到没有再浮起任何小气泡的时候,我拿起手机,按下快速拨号键。液晶屏幕一动也不动。看来已经毫无反应了。
转头从丸井百货出来,该回家了。半路上,我走到西口地下街,把千秋的手机丢到不可燃垃圾桶里。手机掉下的时候发出“咚”的一声巨响,把我吓了一跳,幸好没人转头看我。
如果故事在此结束的话,就很完美了。
但是,千秋和卡西夫还是分离了。造成他们分离的凶手,不是安毒,也不是黑道,而是更可怕的对手——经济不景气让众多的公共建设纷纷停马。卡西夫所在的小型土木承包商被竞争者举发,被控“雇用非法劳工,用超低价格来承包工事”。正在晨祷的卡西夫被出入境管制局的人逮捕。春天结束时,卡西夫被强制遣返阿拉伯。
大约两周后,我家水果行收到了从阿巴斯港寄来的DHL国际特别专递包裹。打开一看,是一把用丝巾包着发出银白色光芒的弯刀,做工相当精致,刀柄上还嵌着天蓝色的土耳其石。读完卡西夫的信,我才明白这种叫Jambiya的月形弯刀是有特殊含义的,它是成年男子的标志,卡西夫将它送给我,是因为“阿诚是了不起的男人,未来再会吧”。
千秋没有放弃。她在我家店前面连吃了两串哈密瓜串后,一本正经地说,“既然你把钱还我了,不如我就用它去阿拉伯玩一趟好了。”从那以后,每次看到千秋,她的脖子上总是系着一条黑色纱巾。我问她那是什么,她丰满的双颊洋溢着笑容:
“这是阿拉伯女性专用的面纱。到了那里,女人按规定都是要把脸遮起来的。所以我一直带着这个,也算是为即将到来的旅行预演吧。”
经过这一件事,千秋变得成熟了。离开的时候,千秋肩上随风飘扬的丝巾鼓满了春风,无比轻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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