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 物:   曾 皓——在北平落戶的舊世家的老太爺,年六十三。   曾文清——他的長子,三十六。   曾思懿——他的長媳,三十八九。   曾文彩——他的女兒,三十三歲。   江 泰——他的女婿,文彩的丈夫,一個老留學生,三十七八。   曾 霆——他的孫子,文清與思懿的兒子,十七歲。   曾瑞貞——他的孫媳,霆兒的媳婦,十八歲。   愫 方——他的姨侄女,三十上下。   陳奶媽——哺養曾文清的奶媽,年六十上下。   小柱兒——陳的孫兒,年十五。   張 順——曾家的僕人。   袁任敢——研究「人類學」的學者,年三十八。   袁 圓——袁的獨女,十六整。   「北京人」——在袁任敢學術察勘隊裡一個修理卡車的巨人。   警 察   壽木商人 甲、乙、丙、丁。   地 點:   第一幕——中秋節。在北平曾家小花廳裡。   第二幕——當夜十一點的光景,曾宅小花廳裡。   第三幕——離第一幕約有一月,某一天,深夜三點鐘,曾宅小花廳裡。 第一幕   中秋節,將近正午的光景,在北平曾家舊宅的小花廳裡,一切都還是靜幽幽的,屋內悄無一人,只聽見靠右牆長條案上一架方稜稜的古老蘇鐘遲緩低郁地邁著他「嘀塔嘀嗒」的衰弱的步子,屋外,主人蓄養的白鴿成群地在雲霄裡盤旋,時而隨著秋風吹下一片冷冷的鴿哨響,異常嘹亮悅耳,這銀笛一般的天上音樂使久羈在暗屋裡的病人也不禁抬起頭來望望:從後面大花廳一排明淨的敞窗望過去,正有三兩朵白雲悠然浮過蔚藍的天空。   這間小花廳是上房大客廳和前後院朝東的廂房交聚的所在,屋內一共有四個出入的門路。屋右一門通大奶奶的臥室,門前懸掛一張精細無比的翠綠紗簾,屋左一門通入姑奶奶——曾文彩,嫁與留過洋的江泰先生的——睡房,門前沒有掛著什麼,   門框較小,也比較骯髒,似乎裡面的屋子也不甚講究。小花廳的後牆幾乎完全為一排狹長的紙糊的隔扇和壁櫥似的小書齋佔滿。這排紙糊的隔扇,就是上房的側門,佔有小花廳後壁三分之二的地位。門檻離地約有一人,踏上一步石台階,便邁入門內的大客廳裡。天色好,這幾扇狹長的紙糊隔扇也完全推開,可以望見上房的氣象果然軒豁寬敞,正是個「曾經盛極」一時的大家門第。裡面大客廳的門窗都開在右面,向前院的門大敞著,露出庭院中綠蔭萌的棗樹籐蘿和白楊。此時耀目的陽光通過客廳裡(即大客廳)一列明亮的窗子,灑滿了一地,又返射上去,屋內陰影浮沉,如在水中,連暗淡失色的樑柱上的金粉以及天花板上脫落的藻飾也在這陽光的返照裡熠熠發著光彩。相形之下,接近觀眾眼目的小花廳確有些昏暗。每到「秋老虎」的天氣,屋主人便將這大半壁通大客廳的門扇整個掩閉,只容左後壁小書齋內一扇   圓月形的紗窗漏進一些光亮,這半暗的小花廳便顯得蔭涼可喜。屋裡老主人平日不十分喜歡離開後院的寢室的,但有時也不免到此地來養息。這小書齋居然也有個名兒。門額上主人用篆書題了「養心齋」三個大字的橫匾。其實它只是小花廳的壁櫥,佔了小花廳後壁不到三分之一的地位,至多可以算作小花廳的耳室。書齋裡正面一窗,可以望見後院老槐樹的樹枝,左面一門(幾乎是看不見的)正通後面的庭院和曾老太爺的寢室。這耳室裡沿牆是一列書箱,裡面裝滿了線裝書籍,窗前有主人心愛的楠木書案,紫檀八仙凳子,案放著筆墨畫硯,磁器古董,都是極其古雅而精緻。這一代的主人們有時在這裡作畫吟詩,有時在這裡讀經清談,有時在這裡卜卜課,無味了就打瞌睡。   講起來這小花廳原是昔日一個談機密話的地方。當著曾家家運旺盛的時代,賓客盈門,敬德公,這位起家立業的祖先,創下了一條規矩:體己的親友們都照例請到此地來坐候,待到他朝中歸來,或者請入養心齋來密談,或者由養心齋繞到後院的簽押房裡來長敘,以別於在大客廳候事的後生們。那時這已經鬢髮斑白的老翁還年青,正是翩翩貴胄,意氣軒昂,每日逐花問柳,養雀聽歌,過著公子哥兒的太平年月。   如今過了幾十年了,這間屋子依然是曾家子孫們聚談的所在。因為一則家世的光輝和祖宗的遺愛都彷彿集中在這塊地方,不肖的子孫縱不能再像往日敬德公那樣光大門第,而緬懷已逝的繁華,對於這間笑談坐息過王公大人的地方,也不免徘徊低首,不忍遽去。再則統管家務的大奶奶(敬德公的孫媳)和她丈夫就住在右邊隔壁,吩咐和商量一切自然離不開這個地方。加以這間房屋四通八達,蓋得十分講究。我們現在還看得出棟樑上往日金碧輝煌的痕跡。所以至今雖然家道衰微,以至於連大客廳和西廂房都不得已讓租與一個研究人類學的學者,但這一面的房屋再也不肯輕易讓外人居用。這是曾家最後的一座堡壘。縱然花園的草木早已荒蕪,屋內的柱樑亦有些褪色,牆壁的灰砌也大半剝蝕,但即便處處都像這樣顯出奄奄一息的樣子,而主人也要在四面楚歌的環境中勉強掙扎、抵禦的。   其實驀一看這間屋子決不露一點寒傖模樣。我們說過那沉重的蘇鐘就裝潢得十分堂皇,鐘後那扇八角形的玻璃窗也打磨得光亮,(北平老式的房子屋與屋之間也有玻璃窗)裡面深掩著杏色的幔子,——大奶奶的脾氣素來不肯讓人看見她在房裡做些什麼——彷彿鎖藏著無限的隱秘。鐘前橫放一架金錦包裹的玉如意,祖宗傳下來為子孫下定的東西。兩旁擺列著盆景蘭草和一對二十年前作為大奶奶陪嫁的寶石紅的古瓶。條案前立一張紅木方桌,有些舊損,上面鋪著紫線毯,開飯時便抬出來當作飯桌。現在放著一大盤冰糖葫蘆,有山楂紅的,紫葡萄的,生荸薺的,胡桃仁的,山藥豆的,黑棗的,梨片的,大紅橘子瓣的,那鮮艷的顏色使人看著幾乎忍不住流下涎水。靠方桌有兩三把椅子和一隻矮凳,擦得都很潔淨。左牆邊上倚一張半月形的紫檀木桌,放在姑奶奶房門上首,桌上有一盆佛手,幾隻綠絹包好的鼻煙壺,兩三本古書。當中一隻透明的玻璃缸,有金魚在水藻裡悠然游漾。桌前有兩三把小沙發,和一個矮几,大約是留學生江泰出的主意,擺的較為別緻。這面牆上懸掛一張董其昌(董其昌(1555——1636),字宰,號思白,香光居士,華亭(今上海市松江人)人,明書畫家。有《容台集》、《容台別集》、《畫禪室隨筆》、《畫旨》、《畫眼》等。的行書條幅,裝裱頗古。近養心齋的牆角處懸一張素錦套著的七絃琴,橙黃的絲穗重重的垂下來。後面在養心齋與通大客廳的隔扇之間空著一塊白牆,一幅淡遠秀勁的墨竹掛在那兒,這看來似乎裝裱得不久。在這幅竹子的右邊立一個五尺高的烏木雕龍燈座,龍嘴銜一個四方的紗燈,燈紗是深藍色的,畫著彩色的花鳥。左邊放一個白底藍花仿明磁的大口磁缸裡面斜插了十幾軸畫。缸邊放兩張方凳,凳上正擱著一隻皮箱虛掩著箱蓋。   屋內靜悄悄的,天空有斷斷續續的鴿哨響。外面長胡同裡彷彿有一個人很吃力地緩緩推著北平獨有的單輪水車,在磷磷不平的石鋪的狹道上一直是單調地「吱妞妞,吱妞妞」地呻嘶著。這鬱塞的輪軸聲,由遠而近,又由近而遠,中間偶爾夾雜了挑擔子的剃頭師傅打著「喚頭」(一種熟鐵做成巨鑷似的東西,以一巨釘自鑷隙中打出,便發出「ㄘ尢兒、ㄘ尢兒」的金屬音)如同巨蜂鳴唱一般嗡嗡的聲音。間或又有磨刀剪的人吹起爛舊的喇叭「唔吼哈哈」地吼叫,衝破了單調的沉悶。   屋內悄然無人,淡琥珀色的宮瓷盆內蓄養著素心蘭,靜靜散發著幽香,微風吹來,窗外也送進來桂花甜沁沁的氣息。      〔半晌。   〔遠遠自大客廳通前院的門走進來曾大奶奶和張順,他們匆匆穿過大花廳,踱入眼前這間屋子。張順,一個三十上下的北平僕人,恭謹而又有些焦灼地隨在後面。 〔曾思懿(大奶奶的名字),是一個自小便在士大夫家庭熏陶出來的女人。自命知書達禮,精明幹練,整天滿臉堆著笑容,心裡卻藏著刀,虛偽,自私,多話,從來不知自省。平素以為自己既慷慨又大方,而周圍的人都是謀害她的狼鼠。嘴頭上總嚷著「謙忍為懷」,而心中無時不在打算佔人的便宜,處處思量著「不能栽了跟頭」。一向是猜忌多疑的,還偏偏誤認是自己感覺的敏銳:任何一段談話她都像聽得出是惡意的攻訐,背後一定含有陰謀,計算,成天戰戰兢兢,好在自己造想的權詐詭秘的空氣中勾心鬥角。言辭間盡性矯揉造作,顯露她那種謙和,孝順,仁愛……種種一個賢良婦人應有的美德,藉此想在曾家親友中博得一個賢惠的名聲,但這些親友們沒有一個不暗暗憎厭她,狡詐的狐狸時常要露出令人齒冷的尾巴的。她絕不仁孝(她恨極那老而不死的老太爺),還誇口是稀見的兒婦,貪財若命,卻好說她是第一等慷慨。暗放冷箭簡直成了癖性,而偏愛讚美自己的口德,幾乎是虐待眼前的子媳,但總在人前歎惜自己待人過於厚道。有人說她陰狠,又有人說她不然。罵她陰狠的,是恨她笑裡藏刀,胸懷不知多麼偏狹詭秘;看她不然的,是諒她膽小如鼠,怕賊,怕窮,怕死,怕一切的惡人和小小的災難,因為瞥見牆邊一棵弱草,她不知哪裡來的怨毒,定要狠狠踩絕了根苗,而遇著了那能蜇噬人的蜂蛇,就立刻暗避道旁,稱讚自己的涵養。總之,她自認是聰明人,能幹人,利害人,有抱負的人;只可惜錯嫁在一個衰微的士大夫家,怨艾自己為什麼偏偏生成是一個婦道。她身材不高,兔眼睛微微有點斜。寬前額,高鼻樑,厚厚的嘴唇,牙齒向前暴突,兩條烏黑的細眉像刀斬一般地塗得又齊又狠。說話時,極好暗窺看對方的神色,舉止言談都非常機警。她不到四十歲的模樣,身體已經發胖,臉上彷彿有些浮腫。她穿一件淺黃色的碎花旗袍,金繡緞鞋,腋下繫著一串亮閃閃的鑰匙,手裡拿著賬單,眉宇間是惱怒的。   張 順 (賠著笑臉)您瞅怎麼辦好,大奶奶?   曾思懿 (嘴唇一呶)你叫他們在門房裡等著去吧。   張 順 可是他們說這賬現在要付——   曾思懿 現在沒有。   張 順 他們說,(頗難為情地)他們說——   曾思懿 (眉頭一皺)說什麼?   張 順 他們說漆棺材的時候,老太爺挑那個,選這個非漆上三五十道不可,現在福建漆也漆上了,壽材也進來了,(賠笑)跟大奶奶要錢,錢就——   曾思懿 (狡黠地笑出聲來)你叫他們跟老太爺要去呀,你告訴他們,棺材並不是大奶奶睡的。他們要等不及,請他們把棺材抬走,黑森森的棺材擺在家裡,我還嫌晦氣呢。   張 順 (老老實實)我看借給他們點吧,大八月節的那棺材漆都漆了,大奶奶。   曾思懿 (翻了臉)油漆店給了你多少好處,你這麼幫著這些要賬的混賬東西說話。   張 順 (笑臉,解釋)不是,大奶奶,您瞅啊——   〔陳奶媽,一位六十多歲的老婦人,由大客廳通前院的門顫顫巍巍的走進來,她是曾家多年的用人,大奶奶的丈夫就吃她的乳水哺養大的。四十年前她就進了曾家的門,在曾家全盛的時代,她是死去老太太得力的女僕。她來自田間,心直口快,待曾家的子女有如自己的骨肉。最近因自己的兒子屢次接她回鄉,她才回家小住,但不久她又念記她主人們子女,時常帶些土禮回來探望。這一次又帶著自己的孫兒剛剛由鄉下來拜節,雖然步伐已經欠穩,頭髮已經斑白,但面色卻白裡透紅,說話聲音也十分響亮,都顯出她仍然是很健壯。耳微聾,臉上常浮泛著歡愉的笑容。   她的家裡如今倒是十分地好過。她心地慈祥,口裡嘮叨,知悉曾家事最多,有話就說,曾家上上下下都有些惹她不起。她穿著一件月白色的上身,外面套了青織貢呢的坎肩,黑褲子,黑老布鞋。灰白的小髻上斜插一朵小小的紅花。   張 順 (驚訝)喲,陳奶媽,您來了。   陳奶媽 (急急忙忙,探探身算是行了禮)大奶奶,真是的,要節帳也有這麼要的,做買賣人也許這麼要賬的!(回頭氣呼呼地)張順,你出去讓他們滾蛋!我可沒見過,大奶奶。(氣得還在喘)   曾思懿 (打起一臉笑容)您什麼時候來的,陳奶媽?   張 順 (抱歉的口氣)怎麼啦,陳奶奶?   陳奶媽 (指著)你讓他們給我滾蛋!(回頭對大奶奶半笑關怒的神色)我真沒有見過,可把我氣著了。大奶奶,你看看可有堵著門要賬的嗎?(轉身對張順又怒沖沖地)你告訴他們,這是曾家大公館。要是老太太在,這麼沒規沒矩,送個名片就把他們押起來。別說這幾個大錢,就是整千整萬的銀子,連我這窮老婆子都經過手,(氣憤)真,他們敢堵著門口不讓我進來。   曾思懿 (聽出頭緒,一半是玩笑,一半是討她的歡喜,對著張順)是啊,哪個敢這麼大膽,連我們陳大奶媽都不認得?   陳奶媽 (笑逐顏開)不是這麼說,大奶奶,他們認得我不認得我不關緊,他們不認識這門口,真叫人生氣,這門口我剛來的時候,不是個藍頂子,正三品都進不來。(對張順)就你爺爺老張才,一年到頭單這大小官的門包錢,就夠買地,娶媳婦,生兒子,添孫子,(笑指著)冒出了你這個小兔崽子。   張 順 (遇見了爺爺輩的,這般以老賣老的同事,只好順嘴胡溜,嘻嘻地)是啊,是啊,陳奶奶。   曾思懿  坐吧,陳奶媽。   陳奶媽  哼,誰認得這一群琉璃球,嘎雜子?我來的時候老太爺還在當少爺呢,(一比)大爺才這麼點大,那時候——   曾思懿 (推她坐,一面勸著)坐下吧,別生氣啦,陳奶媽,究竟怎麼啦。   陳奶媽  哼,一到過八月節——   曾思懿  陳奶媽,他們到底對您老人家怎麼啦?   陳奶媽 (聽不清楚)啊?   張 順  她耳朵聾,沒聽見。大奶奶,您別理他,理她沒完。   陳奶媽  你說什麼?   張 順 (大聲)大奶奶問您那要賬的究竟怎麼欺負您老人家啦?   陳奶媽 (聽明白,立刻從衣袋取出一些白賬單)您瞅,他們攔著門口就把這些單子塞在我手裡,非叫我拿進來不可。   曾思懿 (拿在手裡)哦,這個!   陳奶媽 (敲著手心)您瞧,這些東西哪是個東西呀!   曾思懿 (正在翻閱那賬單)哼,裱畫鋪也有賬了。張順,你告訴大樹齋的夥計們,說大爺不在家。   陳奶媽  啊,怎麼,清少爺!   曾思懿 (拿出錢來)叫他先拿二十塊錢去,你可少扣人家底子錢!等大爺回來,看看這一節字畫是不是裱了那麼多,再給他算清。   張 順 可是那裁縫鋪的,果子局的,還有那油漆棺材的——   曾思懿 (不耐煩)回頭說,回頭說,等會見了老太爺再說吧。   張 順 (指左面的門低聲)大奶奶,這邊姑老爺又鬧了一早上啦,說他那屋過道土牆要塌了,問還收拾不收拾?   曾思懿 (沉下臉)你跟姑老爺說,不是不收拾,是收拾不起。請他老人家將就點住,老太爺正打算著賣房子呢。   張 順 (不識相)大奶奶,下房也漏雨,昨天晚上——   曾思懿 (冷冷地)對不起,我沒有錢,一會兒,我跟老太爺講,特為給您蓋所洋樓住。   〔張正在狼狽不堪,進退兩難時,外面有——   〔人聲:張爺!張爺!   張 順 來了——   〔張由通大花廳的門下。   曾思懿 (轉臉親熱非常)陳奶媽,您這一路上走累了,沒有熱著吧?陳奶媽 (失望而又不甘心相信的神氣)真格的,大奶奶,我的清少爺   不在家——   曾思懿 別著急,您的清少爺(指右門)在屋裡還沒起來,他就要出來給他奶媽拜節呢。   陳奶媽 (笑呵呵)大奶奶,你別說笑話了,就說是奶媽,也奴是奴主是主,哪有叫快四十,都有兒媳婦的老爺給我——   曾思懿 (喜歡這樣做做)那麼奶媽讓我先給您拜吧!   陳奶媽 (慌忙立起拉住)得,得,別折死我了,您大奶奶都是做婆婆的人,噯,哪——(二人略略爭讓一會,大奶奶自然不想真拜,於是——)   曾思懿 (一笑結束)噯,真是的。   陳奶媽 (十分高興)是呀,我剛才聽了一愣,心想進城走這麼遠的路就為的是——   曾思懿 (插嘴)看清少爺。   陳奶媽 (被人道中來意,愣了一下,不好意思地笑起來)您啊,真機伶,咳,我也是想看您大奶奶,愫小姐,老太爺,姑奶奶,孫少爺,孫少奶奶,您想這一大家子的人,我沒看見就走——   曾思懿 怎麼?   陳奶媽 我晚上就回去,我跟我兒媳婦說好的——   曾思懿 那怎麼成,好容易大老遠的從鄉下來到北平城裡一趟,哪能不住就走?   陳奶媽 (又自負又傷感)咳,四十年我都在這所房子裡過了!兒子娶媳婦,我都沒回去。您看,哪兒是我的家呀。大奶奶,我叫我的小孫子給您捎了點鄉下玩意兒。   曾思懿 真是,陳奶媽那麼客氣幹什麼?   陳奶媽 (誠摯地)嗐,一點子東西。(一面走向那大客廳,一面笑著說)要不是我臉皮厚,這點東西早就——(遍找不見)小柱兒,小柱兒,這孩子一眨巴眼,又不知瘋到哪兒去了。小柱兒!小柱兒!(喊著,喊著就走出大客廳到前院子裡找去了)   〔天上鴿群的竹哨響,恬適而安閒。   〔遠遠在牆外賣涼貨的小販,敲著「冰盞」——那是一對小酒盅似的黃晶晶的銅器,摞在掌中,可互擊作響——丁鈴有聲,清圓而瀏亮,那聲節是「叮嚓,叮嚓,叮叮嚓,嚓嚓叮叮嚓」接著清脆的北平口音,似乎非常愉快地喊賣著「又解渴,又帶涼,又加玫瑰,又加糖,不信你就鬧(弄)碗嘗一嘗!」(到了此地索性提高嗓門有調有板的唱起來)「酸梅的湯兒來(讀若雷)哎,另一個味的呀!」冰盞又繼續簸弄著「叮嚓嚓,叮嚓嚓,嚓嚓叮叮嚓!」〕   〔此時曾思懿悄悄走到皮箱前,慢慢整理衣服。   曾思懿 (突然向右回頭)文清,你起來了沒有?   〔裡面無應聲。   曾思懿 文清,你的奶媽來了。   〔曾文清在右面屋內的聲音:(空洞乏力)知道了,為什麼不請她進來呀?   曾思懿 請她進來?一嘴的臭蒜氣,到了我們屋子,臭氣熏天,你受得了,我可受不了。你今天究竟走不走,出門的衣服我可都給你收拾好了。〔聲音:(慢悠悠地)「鴿子都飛起來了麼?」   曾思懿 (不理他)我問你究竟想走不想走?   〔聲音:(入了神似地)「今天鴿子飛得真高啊!哨子聲音都快聽不見了。」   曾思懿 (向右門走著)喂,你到底心裡頭打算什麼?你究竟——   〔聲音:(苦惱地拖著長聲)「我走,我走,我走,我是要走的。」   曾思懿 (走到臥室門前掀起門簾,把門推開,彷彿突然在裡面看見什麼不祥之物,驚叫一聲)呵,怎麼你又——   〔這時客廳裡聽見陳奶媽正邁步進來,放聲說話,思懿連忙回頭諦聽,那兩扇房門立刻由裡面霍地關上。   〔陳奶媽攜著小柱兒走進來。小柱兒年約十四五,穿一身鄉下   孩子過年過節才從箱子裡取出來的那套新衣裳。布襪子,布鞋,扎腿,毛藍土布的長衫,短袖肥領下擺蓋不住膝蓋。長衫洗得有些褪了顏色,領後正中有一塊小紅補釘。衣服早縮了水——有一個地方突然凸成一個包——緊緊箍在身上,顯得他圓粗粗地茁壯可愛。進門來,一對圓溜溜的黑眼珠不安地四下亂望,小胸脯挺得高高的,在衣裳下面騰騰跳動著,活像剛從林中躍出來的一隻小鹿。光葫蘆頭上,滾圓的臉紅得有些發紫,塌塌鼻子,小翹嘴,一臉憨厚的傻相。眉眼中,偶爾流露一點頑皮神色。他一手拿著一具泥土塑成的「括打嘴」兔兒爺或豬八戒——「括打嘴」兔兒爺是白臉空膛的,活安上唇中系以線,下面扯著線,嘴唇就刮打刮打地亂搗起來,如果是黑臉紅舌頭的豬八戒,那手也是活的,扯起線來,那頭頂僧帽,身披袈裟的豬八戒就會敲著木魚打著鈸,長嘴巴也彷彿唸經似的「刮打」亂動,很可笑的——一手挾著一隻老母雞,提著一個蓄鴿子的長方空竹籠,後面跟隨張順,兩手抱著一個大筐子,裡面放著母雞,雞蛋,白菜,小米,芹菜等等。兩個人都汗淋淋地傻站在一旁。   陳奶媽 走,走,走啊!(嘮嘮叨叨)這孩子,你瞧你這孩子!出了一身汗,誰叫你喝酸梅湯?立了秋再喝這些冰涼的東西非鬧肚子不可。(回頭對張順)張順,你在旁邊也不說著點,由他的性!(指著)你這「括打嘴」是誰給你買的?   小柱兒 (斜眼看了看張順)他——張爺。   陳奶媽 (回頭對張順一半笑,一半埋怨)你別笑,你買了東西,我也不領你的情。   曾思懿 得了,別罵他了。   陳奶媽 小柱兒,你還不給大奶奶磕頭。把東西放下,放下!   〔小柱兒連忙放下空鴿籠,母雞也擱在張順抱著的大筐子裡。曾思懿 別磕了,別磕了,老遠來的,怪累的。   陳奶媽 (看著小柱兒捨不得放下那「括打嘴」,一手搶過來)把那「括打嘴」放下,沒人搶你的。(順手又交給張順,張順狼狽不堪,抱滿了一堆大東西)   曾思懿 別磕了,怪麻煩的。   陳奶媽 (笑著說)你瞧這鄉下孩子!教了一路上到了城裡又都忘了。(上前按著他)磕頭,我的小祖宗!   〔小柱兒回頭望望他的祖母,彷彿發愣,待陳奶媽放開手他驀地撲在地上磕了一個頭,一骨碌就起來。   曾思懿 (早已拿出一個為著過節賞人的小紅紙包)小柱兒,保佑你日後狗頭狗腦的,長命百歲!來拿著,買點點心吃。(小柱兒傻站著)   陳奶媽 嗐,真是的,又叫您花錢。(對孫兒)拿著吧,不要緊的,這也是你奶奶的親人給的。(小柱兒上前接在手裡)謝謝呀,你,(小柱兒翻身又從張順手裡拿下他的「括打嘴」低頭傻笑)這孩子站沒站相,坐沒坐相,磕頭也沒個磕頭相。大奶奶,你坐呀,嗐,路遠天熱!(拉出一把凳子就坐)我就一路上跟小柱兒說——   張 順 (忍不住)陳奶奶我這兒還抱著呢!   陳奶媽 (回頭大笑)您,你瞅我這記性!大奶奶,(把他拉過來一面說一面在筐裡翻)鄉下沒什麼好吃的,我就從地裡摘(讀若「哉」)了點韭黃,芹菜,擘蘭,(讀若「辣」)黃瓜,青椒,豇豆,這點東西——   曾思懿 太多了,太多了。   陳奶媽 這還有點子小米,雞蛋,倆啊老母雞。   曾思懿 您這不簡直是搬家了,真是的,大老遠的帶了來又不能——(回頭對張順)張順,就拿下去吧。   陳奶媽 (對張順)還有給你帶了兩個大蘿蔔。(亂找)   張 順 (笑著)您別找了,早下了肚了。   〔張連忙抱著那大筐由通大客廳的門走出去。   小柱兒 (秘密地)奶奶。   陳奶媽 幹什麼?   小柱兒 (低聲)拿出來不拿出來?   陳奶媽 (莫名其妙)什麼?   〔小柱兒忽然伶俐地望著他的祖母提一提那鴿籠。   陳奶媽 (突然想起來)哦!(非常著急)哪兒啦?哪兒啦?   小柱兒 (彷彿很抱歉的樣子由衣下掏出一隻小小的灰鴿子,頂毛高翹,羽色油潤潤的,週身有幾顆紫點,看去異常玲瓏,一望便知是個珍種)這兒!   陳奶媽 (捧起那隻小鴿,快樂得連聲音都有些顫動,對那鴿子)乖,我的親兒子,你在這兒啦!怪不得我覺得少了點什麼。(對大奶奶)您瞅這孩子!原來是一對的,我特意為我的清少爺「學磨」(「訪求」的意思)來的。好好放在籠裡,半路上他非要都拿出來玩,嘩的,就飛了一個。倒是我清少爺運氣好,剩下的是個好看的,大奶奶,您摸摸這毛。(硬要塞在大奶奶的手中)這小心還直跳呢!   曾思懿 (本能地厭惡鴿子這一類的小生命,向後躲避,強打著笑容)好,好,好。(對左門喊)文清,陳奶媽又給你帶鴿子來啦!   陳奶媽 (不由得隨著喊)清少爺。〔曾文清在屋內的聲音:陳奶媽。陳奶媽 (捧著鴿子,立刻就想到她的清少爺面前獻寶)我進門給你們看看!(說著就走)   曾思懿 (連忙)您別進去。   陳奶媽 (一愣)怎麼?   曾思懿 他,他還沒起。   陳奶媽 (依然興高采烈)那怕什麼的,我跟清少爺就在床邊上談談。(又走)   曾思懿 別去吧。屋子裡怪髒的。   陳奶媽 (溫愛地)嗐,不要緊的。(又走)   曾思懿 (叫)文清,你衣服換好了沒有?   〔文清在屋內應聲:我正在換呢!   陳奶媽 (直爽地笑著)嗐,我這麼大年紀還怕你。(走到門前推門)   〔文清在內:(大聲)別進來,別進來。   曾思懿 (攔住她)就等會吧,他換衣服就怕見人——   陳奶媽 (有點失望)好,那就算了吧,脾氣做成就改不了啦。(慈愛   地)大奶奶,清少爺十六歲還是我給他換小褂褲呢。(把鴿子交給小柱兒)好,放回去吧!(但是又忍不住對著門喊)清少爺,您這一向好啊。   曾思懿 (同時拉出一個凳子)坐著說吧。   〔文清的聲音:(親熱地)好,您老人家呢?   陳奶媽 (大聲)好!(臉上又浮起光彩)我又添了一個孫女。   〔這時小柱兒悄悄把鴿子放入籠裡。   〔文清的聲音:恭喜您啊。   陳奶媽 (大聲)可不是,胖著哪!(說完坐下)   曾思懿 他說恭喜您。   陳奶媽 嗐,恭什麼喜,一個丫頭子!   〔文清的聲音:您這次得多住幾天。   陳奶媽 (伸長脖子,大聲)嗯,快滿月了。   曾思懿 他請您多住幾天。   陳奶媽 (搖頭)不,我就走。   〔文清的聲音:(沒聽見)啊?   陳奶媽 (立起,大聲)我就走,清少爺。   〔文清的聲音:幹麼那麼忙啊?   陳奶媽 啊?   〔文清的聲音:(大聲)幹什麼那麼忙?   陳奶媽 (還未聽見)什麼?   小柱兒 (忍不住憨笑起來)奶奶,您真聾,他問你忙什麼?   陳奶媽 (喊昏了,迷惘地重複一遍)忙什麼?(十分懊惱,半笑道)嗐,這麼談,可彆扭死啦。得了,等他出來談吧。大奶奶,我先到裡院看看愫小姐去!   曾思懿 也好,一會兒我叫人請您。(由方桌上盤中取下一串山楂紅的糖葫蘆)小柱兒,你拿串糖葫蘆吃。(遞給他)   陳奶媽 你還不謝謝!(小柱兒傻嘻嘻地接下,就放在嘴裡)又吃!又吃!(猛可從他口裡抽出來)別吃!看著!(小柱兒饞滴滴地望著手中那串紅艷艷的糖葫蘆)把那「括打嘴」放下,跟奶奶來!   〔小柱兒放下那「括打嘴」,還戀戀不捨,奶奶拉著他的手,由養心齋的小門下。   曾思懿 真討厭!(把那五顏六色的「括打嘴」放在一邊,又提起那鴿籠——)   〔文清在屋內的聲音:陳奶媽!   曾思懿 出去了。   〔她的丈夫曾文清,由右邊臥室門踱出。——他是個在詩人也難得有的這般清俊飄逸的骨相:瘦長個兒穿著寬大的袍子,服色淡雅大方,舉止談話帶著幾分懶散模樣。然而這是他的自然本色,一望而知淳厚,聰穎,眉宇間蘊藏著靈氣。他面色蒼白,寬前額,高顴骨,無色的嘴唇,看來異常敏感,凹下去的眼眸流露出失望的神色,悲哀而沉鬱。時常凝視出神,青筋微微在額前邊凸起。   〔他生長在北平的書香門第,下棋,賦詩,作畫,很自然的在他的生活裡佔了很多的時間。北平的歲月是悠閒的,春天放風爭,夏夜遊北海,秋天逛西山看紅葉,冬天早晨在霽雪時的窗下作畫。寂寞時徘徊賦詩,心境恬淡時,獨坐品茗,半生都在空洞的悠忽中度過。   〔又是從小為母親所溺愛的,早年結婚,身體孱弱,語音清虛,行動飄然。小地方看去,他絕頂聰明,兒時即有「神童」之譽。但如今三十六歲了,卻故我依然,活得是那般無能力,無魂魄,終日像落掉了什麼。他風趣不凡,談吐也好,分明是個溫厚可親的性格,然而他給與人的卻是那麼一種沉滯懶散之感,懶於動作,懶於思想,懶於用心,懶於說話,懶於舉步,懶於起床,懶於見人,懶於做任何嚴重費力的事情。種種對生活的厭倦和失望甚至使他懶於宣洩心中的苦痛。懶到他不想感覺自己還有感覺,懶到能使一個有眼的人,看得穿:「這只是一個生命的空殼」,雖然他很溫文有禮的,時而神采煥發,清奇飄逸。這是一個士大夫家庭的子弟,染受了過度的腐爛的北平士大夫文化的結果。他一半成了精神上的癱瘓。   〔他是有他的難言之痛的。   〔早年婚後的生活是寂寞的,麻痺的,偶爾在寂寞的空谷中遇見了一枝幽蘭,心裡不期然而有憬悟,同聲同氣的靈魂,常在靜默中相通的,他們瞭解寂寞正如同宿鳥知曉歸去。他們在相對無言的沉默中互相獲得了哀惜和慰藉,卻又生怕洩露出一絲消息,不忍互通款曲。士大夫家庭原是個可怕的桎梏,他們的生活一直是鬱結不舒,如同古井裡的水。他們只沉默地接受這難以挽回的不幸,在無聊的歲月中全是黑暗同齟齬,想得到一線真正的幸福而不可能。一年年忍哀耐痛地打發著這渺茫無限的寂寞日子,以至於最後他索性自暴自棄,怯弱地沉溺在一種不良的嗜好裡來摧毀自己。   〔如今他已是中年人了,連那枝幽蘭也行將凋落,多年矚望的子媳也奉命結婚,自己所身受的苦痛,眼看著十七歲的孩子重蹈覆轍。而且家道衰弱,以往的好年月彷彿完全過去。逐漸逼來的困窘,使這懶散慣了的靈魂,也怵目驚心,屢次決意跳出這窄狹的門檻,離開北平到更廣大的人海裡與世浮沉,然而從未飛過的老鳥簡直失去了勇氣再學習飛翔。他怕,他思慮,他莫名其妙地在家裡踟躕。他多年厭惡這個家庭,如今要分別了,他又意外無力地沉默起來,彷彿突然中了癱瘓。時間的蛀蟲,已逐漸嚙耗了他的心靈,他隱隱感覺到暗痛,卻又尋不出在什麼地方。   〔他進了屋還在扣系他的夾綢衫上的紐扣。   曾文清 (笑顏隱失)她真出去了?你怎麼不留她一會兒?   曾思懿 (不理他)這是她送給你的鴿子。(遞過去)   曾文清 (提起那只鴿籠)可憐,讓她老人家走這麼遠的路,(望著那鴿子,讚賞地)啊,這還是個「鳳頭」!「短嘴」!(欣喜地)這應該是一對的,怎麼——(抬頭一副鐵青的臉望著他)   曾思懿 文清,你又把那燈點起來幹什麼?   曾文清 (烏雲罩住了臉,慢慢把那鴿籠放下)   曾思懿 (叨叨地)昨兒個老頭還問我你最近怎麼樣?那套煙燈,煙傢伙扔了沒有。我可告訴他早扔了。(尖厲的喉嚨)怪事!怪事!苦也吃了,煙也戒了,臨走,臨走,你難道還想鬧場亂子?   曾文清 (長歎,坐下)噯,別管我,你讓我就點著燈看看。   曾思懿 (輕蔑地)誰要管你?大家住在一起,也就顧的是這點面子,你真要你那好妹夫姑爺說中了,說你再也出不了門,做不得事,只會在家裡抽兩口煙唱會子茶,玩玩鴿子,畫畫畫,恍惚了這一輩子?   曾文清 (淡悠悠)管人家怎麼說呢,我不就要走了麼?   曾思懿 你要走,你給我留點面子,別再昏天黑地的。   曾文清 (苦惱地)我不是處處聽了你的話麼?你還要怎麼樣?(又呆呆望著前面)   曾思懿 (冷冷地挑剔)請你別做那副可憐相。我不是母夜叉!你別做得叫人以為我多麼厲害,彷彿我天天欺負丈夫,我可背不起這個名譽。(走到箱子前面)   曾文清 (無神地凝望那籠裡的鴿子)別說了,晚上我就不在家了。   曾思懿 (掀開箱蓋,回頭)你聽明白,我可沒逼你做事,你別叫人說又是我出的主意,叫你出去。回頭外頭有什麼不舒服,叫親戚們罵我逼丈夫出門受苦,自己享福,又是大奶奶不賢惠。(嘮嘮叨叨,一面整理箱中文清出門的衣服)我可在你們家裡的氣受夠了,哼!有婆婆的時候,受婆婆的氣,沒有婆婆了,受媳婦的氣,老的老,小的小,中間還有你這位——   曾文清 (早已厭倦,只好另外找一個題目截住她的無盡無休的話)咦,這幅墨竹掛起來了。   曾思懿 (斜著眼)掛起來了——   曾文清 (走到畫前)裱得還不錯。   曾思懿 (尖酸地)我看畫得才好呢!真地多雅致!一個畫畫,一個題字,真是才子佳人,天生的一對。   曾文清 (氣悶)你別無中生有,拿愫小姐開心。   曾思懿 (鄙夷地)咦,奇怪,你看你這做賊心虛的勁兒。我說你們怎麼啦?愫小姐畫張畫也值得你這樣大驚小怪的,又賦詩,又題字,又親自送去裱,我告訴你,我不是個小氣人。丈夫討小老婆我一百個贊成。(誇張地)我要是個男人,我就討個七八個小老婆。男人嚜!不爭個酒色財氣,爭什麼!可是有一樣,(尖刻地)像愫小姐這樣的人——   曾文清 (有點惱怒)你不要這樣亂說人家。人家是個沒出嫁的姑娘!曾思懿 奇怪,(刁鑽古怪地笑起來)你是她的什麼!要你這麼護著她。曾文清 (誠摯地)人家無父無母的住在我們家裡,你難道一點不憐恤   人家!   曾思懿 (狡猾地把嘴唇一咧)你憐恤人家,人家可不憐恤你!(指著他說)你不要以為她一句話不說,彷彿厚厚道道,沒心沒意的。(精明自負)我可看得出這樣的女人,(絮絮叨叨)這樣女人一肚子壞水,話越少,心眼越多。人家為什麼不嫁,陪著你們老太爺?人家不瘸不瞎,能寫能畫,為什麼偏偏要當老姑娘,受活罪,陪著老頭?(冷笑)我可不願拿壞心眼亂猜人,你心裡想去吧。   曾文清 (冷冷地望著她)我想不出來。   曾思懿 (爆發)你想不出來,那你是個笨蛋!   曾文清 (眉頭上湧起寂寞的憂傷)唉,不要太聰明了,(低頭踱到養心齋裡,在畫桌前,彷彿在找什麼)   曾思懿 (更惹起她的委屈)我聰明?哼,聰明人也不會在你們家裡苦待二十年了。你早就該學那些新派的太太們,自己下下館子,看看戲,把這個家交給兒媳婦管,省得老頭一看見我就皺眉頭,像欠了他的閻王債似的。(自詡)噯,我是個富貴脾氣丫頭命,快四十的人還得上孝順公公,下侍候媳婦,中間還得看你老人家顏色。(端起一杯參湯)得了,得了,參湯都涼了,你老人家快喝吧。   曾文清 (一直皺著眉頭,忍耐地聽著,翻著,突然由書桌抽屜裡抖出一幅尚未裝裱的山水,急得臉通紅)你看,你看,這是誰做的事?(果然那幅山水的邊緣被什麼動物嚙成犬牙的形狀,正中竟然咬破一個掌大的洞)   曾思懿 (放下杯子)怎麼?   曾文清 (抖動那幅山水)你看,你看啊!   曾思懿 (幸災樂禍,淡淡地)這別是我們姑老爺干的吧。   曾文清 (回到桌前,又查視那抽屜)這是耗子!這是耗子!(走近思,忍不住揮起那幅畫)我早就說過,房子老,耗子多,要買點耗子藥,你總是不肯。   曾思懿 老爺子,買過了。(嘲弄)現在的耗子跟從前不一樣,鬼得多。放了耗子藥,它就不吃,專找人心疼的東西禍害。   曾文清 (傷心)這幅畫就算完了。   曾思懿 (刻薄尖酸)這有什麼希奇,叫愫小姐再畫一張不結了麼?   曾文清 (耐不下,大聲)你——(突然想起和她解釋也是枉然,一種麻木的失望之感,又蠕蠕爬上心頭。他默默端詳那張已經破碎的山水,木然坐下,低頭沉重地)這是我畫的。   曾思懿 (也有些吃驚,但仍堅持她的冷冷的語調)奇怪,一張畫叫個小耗子咬了,也值得這麼著急?家裡這所房子、產業,成年叫外來一群大耗子啃得都空了心了,你倒像沒事人似的。   曾文清 (長歎一聲,把那張畫扔在地上,立起來苦笑)噯,有飯大吃。   曾思懿 (悻悻然)有飯大家吃?你祖上留給你多少產業,你誇得下這種口。現在老頭在,東西還算一半是你的,等到有一天老頭歸了天——   〔突然由左邊屋裡發出一種混濁而急躁的罵人聲音,口氣高傲,罵得十分順嘴,有那種久於呼奴使婢罵慣了下人的派頭。   〔左屋內的聲音:滾!滾!滾!真是混賬王八蛋,一群狗雜種。曾思懿 (對文)你聽。   〔左屋內的聲音:(彷彿打開窗戶對後院的天   井亂喊)張順,張順!林媽!林媽!   曾文清 (走到大花廳門口、想替他喊叫)張順,張——   曾思懿 (嘴一呶,瞪起眼睛,挑釁的樣子)叫什麼?(文於是默然,思低聲)讓他叫去,成天打雞罵狗的(切齒而笑)哼,這是他給你送行呢!   〔左屋內的聲音:(咻咻然)張順,八月節,你們都死了!死絕了!   曾思懿 (盛氣反而使她沉穩起來,獰笑)你聽!   〔左屋內的聲音:(拖長)張——順!   曾文清 (忍不住又進前)張——   曾思懿 (攔住他,堅決)別叫!看我們姑老爺要發多大脾氣!   〔砰朗一聲,碗碟摔個粉碎,立刻有女人隱泣的聲音。   〔半晌。   曾文清 (低聲)妹妹剛病好,又哭起來了。   曾思懿 (輕蔑地冷笑)沒本事,就知道欺負老婆。還留學生呢,狗屁!   〔屋內的聲音:(隨她的話後)混賬王八蛋!   〔砰朗一聲,又碎了些陶瓷。   〔屋內的聲音:(吼叫)這一家人都死絕了?   曾思懿 (火從心上起,邁步向前)真是太把人不放在眼裡了!我們家的東西不是拿錢買的是怎麼?   曾文清 (攔勸,低聲)思懿,不要跟他吵。   〔張順慌忙由通大客廳門口上。   張 順 (倉皇)是姑老爺叫我?   曾文清 快進去吧!   〔張順忙著跑進左屋裡。   曾思懿 (盛怒)「有飯大家吃」,(對文)給這種狼虎吃了,他會感激你麼?什麼了不起的人?賺錢舞弊,叫人四下裡通緝的,躲在丈人家,就得甩姑老爺的臭架子啦?(指著門)一到過年過節他就要摔點東西紀念紀念。我真不知道——   〔曾霆——思懿和文清生的兒子——汗涔涔地由通大客廳的門很興奮地急步走進來。   〔曾霆,這十七歲的孩子,已經做了兩年多的丈夫了。他的妻比他大一歲,在他們還在奶媽的懷抱時,雙方的祖父就認為門當戶對,替他們締了婚姻,日後年年祖父祖母眼巴巴地望著重孫,在曾霆入了中學的前二年,一般孩子還在幸福地拋籃球,打雪仗,鬥得頭破血流的時候,便挑選一個黃道吉日,要為他們了卻終身大事。於是在沸天震地的鑼鼓鞭炮中,這一對小人兒——他十五,她十六——如一雙臨刑的肥羔羊,昏惑而驚懼地被人笑嘻嘻地推到焰光熊熊的龍鳳喜燭之前:一拜再拜三拜……從此就在一間冰冷的新房裡同住了兩年零七個月。重孫還沒有降世,祖老太太就在他們新婚第一個月升了天,而曾霆和他的妻就一直是形同路人,十天半月說不上一句話,瘖啞一般的捱著痛苦的日子,活像一對遭人虐待的牲畜。每天晚上他由書房歸來,必須在祖父屋裡背些《昭明文選》(《昭明文選》,系由南朝梁蕭統(501-531)編選,因梁蕭統梁武帝長子,世稱昭明太子,《文選》因此而得名。它選錄了秦漢以來的詩文,是我國現存最早的詩文總集。)「龍文鞭影」之類的文章,偶爾還要臨摹碑帖,對些乾澀的聰明對子。打過二更他才無精打彩地回到房裡,昏燈下望見他的妻依然沉默地坐著,他也就一言不發地拉開了被沉沉睡去。他原來就是過於早熟的,如今這強勉的成人生活更使他抑鬱不伸,這麼點的孩兒,便時常出神發愣,默想著往日偷偷讀過的那些《西廂》、《紅樓》這一類文章畢竟都是一團美麗的謊話,事實完全不是如此。   〔進了學校七個月才使他略微有些異樣,同伴們野馬似的生活,使他多少恢復他應有的活潑,家人才發現這個文靜的小大人原來也有些癡呆的孩子氣。這突如其來的天真甚至於浮躁,不但引起家里長輩們的不滿,連遠房的親屬也大為驚異,因為一向是曾家的嬰兒們彷彿生下來就該長滿了鬍鬚,邁著四方步的。戶外生活逐漸對他是個巨大的誘惑。他開始愛風,愛日光,愛小動物,愛看人爬樹打棗,甚至愛獨自走到護城河畔放風箏。尤其因為最近家裡來了這麼一個人類學者的女兒,她居然引動他陪著做 起各種頑皮的嬉戲。莫名其妙地他暗暗追隨於這個明快爽利,有若男孩的女孩子身後,像在黑夜裡跟從一束熊熊的火焰。她和他玩,她喋喋不休地問他不知多少難以回答的有趣的傻話。曾霆心裡開始感覺生命中展開了一片新的世界,他的心裡忽然奔突起來,有如一個初戀的男子。——事實上他是第一次有這樣的經歷。——他逐漸忘卻他那循規蹈矩的步伐,有時居然被她的活潑激動得和她一同跳躍起來,甚至被她強逼著也羞澀澀地和她比武相撲,簡直忘卻他已有十七歲的年齡,如他祖父與母親時常告誡的,是個「有家室之累」的大人了。〔他生得文弱清秀,一若他的父親。蒼白而瘦削的臉上,深湛的黑眼睛,有若一泓澄靜的古潭。現在他穿一身淡色的夾長衫,便鞋,漂白布單褲,眉尖上微微有點汗。   曾 霆 (突然瞥見他的母親,止住腳)媽!   曾文清 從學堂回來了?   曾 霆 嗯,爹。   曾思懿 (繼續她的牢騷)霆兒,你記著,再窮也別學你姑丈,有本事餓死也別吃丈人家的飯。看看住在我們家的袁伯伯,到月頭給房錢,吃飯給飯錢,再古怪也有人看得起。真是沒見過我們這位江姑老爺,屎坑的石頭,又臭又硬!   〔前院一個女孩的聲音:(愉快地)曾霆!曾霆!   曾文清 你聽,誰叫你?   〔前院女孩聲:曾霆,曾霆!   曾 霆 (不得已只好當著母親答應)啊!   〔前院女孩聲:(笑喊)曾霆,我的衣服脫完了,你來呀!   曾思懿 (厲聲)這是誰?   曾 霆 袁伯伯的女兒。   曾思懿 她叫你幹什麼?   曾 霆 (有些羞澀)她,她要潑水玩。   曾思懿 (大吃一驚)什麼,脫了衣服潑水,一個大姑娘家!   曾 霆 (解釋地)她,她常這樣。   曾思懿 (申斥裡藏著嘲諷)你也陪著她?   曾 霆 (恧然)她,她說的。   曾思懿 (突然嚴峻)不許去!八月節潑涼水,發瘋了!我就不喜歡袁家人這點,無法無天,把個女兒慣得一點樣都沒有。   〔女孩聲:(高聲)曾——霆!   曾 霆 (應聲一半)噯!   曾思懿 (立刻截住)別答理她!   曾 霆 (想去告訴她)那麼讓我(剛走一步)——   曾思懿 (又扯住他)不許走!(對霆)你當你還小啊!十七歲!成了家的人了。你爺爺在你那麼大,都養了家了!(突兀)你的媳婦回來了沒有?   曾 霆 (一直很痛苦地聽著她的話,微聲)打了電話了。   曾思懿 她怎麼說?   曾 霆 (畏縮)不是我打的,我,我托愫姨打的。   曾思懿 (怒)你為什麼不打,叫你去打,你怎麼不打?   〔女孩聲:(幾乎同時)曾霆,你藏到哪兒去了?   曾 霆 (昏惑地,不知答覆哪面好)愫姨原來就要托她買檀香的。   〔女孩聲:(著急)你再不答應,我可生氣了。   曾思懿 (看出霆的心又在搖動。霆還沒走半步,立刻氣憤憤地)別動,愫姨叫她買檀香,叫她買去好了。(固執地)可我叫你自己給瑞貞打電話,你為什麼不打?我問你,你為什麼總是不聽?不聽?   曾 霆 (偷偷望一眼,又低頭無語)   曾文清 (悠然長歎)他們夫妻倆沒話說,就少讓他說幾句,何必勉強呢?凡事勉強就不好。   〔女孩聲:(高聲大叫)曾——霆!   曾思懿 (突然對那聲音來處)討厭!(轉向文)「勉強就不好」,什麼事都叫你這麼縱容壞了的,我問你,八月節大清早回娘家,這是哪家的規矩?她又不是不知道現在家裡景況不好,下人少,連我也不是下廚房幫著張順做飯。(刻薄地)哼,娘家也沒有錢可一小就養成千金小姐的脾氣!(對曾霆咻咻然)你告訴她,到哪兒,說哪兒,嫁到我們這讀書的世家,我們家裡什麼都不講究,就講究這點臭規矩!   〔由通大花廳的門跑進來雄赳赳的袁圓小姐,這一個一生致力於「人類學的」學者十分鍾愛的獨女。她手提一桶冷水,穿著男孩兒的西式短褲,露出小牛一般茁壯的圓腿,氣昂昂地來到門檻上張望。她滿臉頑皮相,整天在家裡翻天覆地,沒有一絲兒安閒。時常和男孩兒們一同玩耍嬉戲,簡直忘卻自己還是個千金的女兒。她現在十六歲了,看起來,有時比這大,有時比這小。論身體的發育,十七八歲的女孩也沒有她這般豐滿;論她的心理,則如夏午的雨雲,陰晴萬變。正哭得傷心,轉眼就開懷大笑,笑得高興時忽然面頰上又掛起可笑的淚珠,活脫脫像一個莫名其妙的娃娃。但她一切都來得自然簡單,率直爽朗,無論如何頑皮,絕無一絲不快的造作之感。   〔她幼年喪母,哺養教育都歸思想「古怪」的父親一手包辦。「人類學」者的家教和世代書香的曾家是大不相同的。有時在屋裡,當著袁博士正聚精會神地研究原始「北京人」的頭骨的時候,在他的圓兒的想像中,小屋子早變成四十萬年前民德爾冰期的森林,她持弓挾矢,光腿赤腳,半裸著上身,披起原來鋪在地上的虎皮,在地板上扮起日常父親描述得活靈活現的猿人模樣。叫囂奔騰,一如最可怕的野獸。末了一個飛石幾乎投中了學者的頭骨,而學者只抬起頭來,莞然微笑,神色怡如也。這樣的父女當然談不上知道曾家家教中所寶貴的「人情世故」的。有一天大奶奶瞅見圓兒在鬱熱的夏天傾盆暴雨下立在院中淋雨,跑去好心好意地告訴她的父親,不料一會兒這個父親也笑嘻嘻地光著上身拿著手巾和他女兒在急雨裡對淋起來。這是一對古怪的鳥兒,在大奶奶的眼裡,是不吃尋常的食物。   〔她穿著短袖洋襯衣,膠鞋,短褲。頭髮短短的,汗淋的臉上紅噴噴的。   袁 圓 (指著曾霆)曾霆,你好,鬧了歸其,你在這兒!(說著就提起那桶水笑嘻嘻地追趕上去,弄得曾霆十分困窘,在母親面前,簡直不知道如何是好)   曾 霆 (大叫)水!水!(不知不覺地躲在父親後面)   曾思懿 (驚嚇)涼水澆不得!(拉住她)袁小姐我問你一句話。   袁 圓 (回轉身來笑呵呵地)什麼?   曾思懿 (隨嘴亂問)你父親呢?   袁 圓 (放下水桶,故意沉穩地)在屋裡畫「北京人」呢。(突然大叫一聲貓捉耗子似的把曾霆捉住)你跑?看你跑到哪裡?   曾 霆 (笑得狼狽)你,你放掉我。   袁 圓 (興奮地)走,我們出去算賬。   曾思懿 (大不高興)袁小姐!   袁 圓 走!   曾文清 (笑嘻嘻地)袁圓,你要一個東西不?   袁 圓 (突想起來,不覺放掉曾霆)啊,曾伯伯,你欠了我一個大風箏,你說你有,你給我找的。   曾文清 (笑著)秋天放不起風箏的。   袁 圓 (固執)可你答應了我,我要放,我要放!   曾文清 (微笑)我倒是給你找著一個大蜈蚣。   袁 圓 (跳起來)在哪兒?(伸手)給我!   曾文清 (不得已)蜈蚣叫耗子咬了。   袁 圓 (黠巧地)你騙我。   曾文清 有什麼法子,耗子餓極了,蜈蚣上的漿糊都叫耗子吃光了。   袁 圓 (頓足)你看你!(眼裡要掛小燈籠)   曾文清 (安慰)別哭別哭,還有一個。   袁 圓 (淚光中閃出一絲笑容)嗯,我不相信。   曾文清 霆兒,你到書房(指養心齋)裡把那個大金魚拿過來。   曾 霆 (幾乎是跳躍地)我拿去。   曾思懿 (吼住他)霆兒,跳什麼?   〔曾霆又抑壓自己的歡欣,大人似的走向書齋。   袁 圓 (追上去)曾霆!(拉著他的手)快點,你!(把他拉到書裡,瞥見那只五顏六色上面有些灰塵的風箏,忍不住驚喜地大叫一聲)啊,這麼大!(立刻就要搶過來)   曾 霆 (臉上也浮起異常興奮的笑容,顫抖地)你別拿,我來!(舉起那風箏)   袁 圓 (爭執)你別拿,我來!   曾 霆 你毛手毛腳地弄壞了。   袁 圓 (連喊)我來!我來!你爹爹為我糊的。   〔二人都在爭搶著那金魚。   曾思懿 (同時)霆兒!   曾 霆 (喘著氣喊)不,不!(目不轉睛望著她,興奮而快樂地和袁圓爭搶。十個蒼白得幾乎透明的手指握著那風箏的竹篾,被圓兒粗壯的手腕左右搖,幾乎按不住那風箏)   袁 圓 (同時不住地叫)我來,我來!   曾 霆 (驀然大叫一聲,放下那風箏,呆望自己流血的手指)   袁 圓 (吃一驚)怎麼?   曾思懿 (埋怨)你看!(走到他面前申斥)你看出了血了!   曾文清 (望著霆)扎破了?   曾 霆 (握著手指)嗯。   袁 圓 (關懷地)痛不痛?   曾 霆 (惶惑)有一點。   曾思懿 (握著霆)快去,上點七釐散。   袁 圓 (滿有把握地)不用!(徒然低下頭吮吸他手上的傷口)   曾 霆 (吃了一驚)啊!(一陣感激的興奮在臉上掠過,他忸怩地絕母親的手)媽,不用了,媽——   袁 圓 (唾出一口涎水,愉快地把他的手放開)得,還痛不痛?   曾 霆 (恧然低聲)不痛了。   袁 圓 (指著那受傷的手指,彷彿對那手指說話)哼,你再痛我一斧頭把你砍下來。   曾文清 (開玩笑)好凶!   袁 圓 (突然由地上提起那桶涼水)   曾 霆 曾思懿(同時緊張)啊!   袁 圓 (對霆笑著)饒了你,這一桶水我不潑你了。(推著他)走,我們放風箏去。(霆立刻順手拿起風箏)再見!曾媽媽。   〔圓兒跳跳蹦蹦地推著曾霆出了門,水灑了一地。   曾思懿 霆兒!   曾文清 (解勸地)讓他們去吧!   曾思懿 你別管!(對外)霆兒!   〔霆兒只好又從外面走進來,後隨那莫名其妙的袁圓。   曾 霆 (望著母親)   曾思懿 (端起那碗參湯)把這碗參場喝了它,你爹不喝了。   袁 圓 (圓眼一睜驚訝地羨慕)參湯!   曾 霆 我不喝!   曾思懿 (厲聲)喝掉!   曾 霆 (拿起就喝了一口,立刻吐出)真的,壞了。   曾思懿 胡說!(自己拿過來嘗了一口,果然覺得口味不對,放下)哼!   〔這時袁圓頑皮地向霆招手,又輕悄悄顛著腳步推著霆的背走出。霆邁出門檻袁圓只差一步——   曾思懿 (忽然)袁小姐!   袁 圓 (吃一驚)啊!(回頭)   曾思懿 你過來!   袁 圓 (走過來)幹什麼?   曾思懿 (滿臉笑容)今天我們家裡請你同你父親一同過來過節,你對他說過了麼?   袁 圓 (白眼)請我們吃中飯?   曾思懿 (異常討好的神色)啊,特為請你這位頂好看的袁小姐。   袁 圓 (愣頭愣腦)你胡扯!你們請的爸爸跟愫小姐,我知道。   曾思懿 哪個說的?   袁 圓 (自負)江姑老爺跟我都說了。   曾思懿 (和顏悅色)那麼你想要新媽媽不?   袁 圓 我沒媽媽,我也不要。   曾思懿 (勸導地)有媽好,你喜歡愫小姐做你的媽媽不?   袁 圓 (莫名其妙)我?   〔前院子裡曾霆的聲音:袁圓,快來,有風了!」   袁 圓 (冷不防遞給思一個紙包)給你!   曾思懿 (吃了一驚)什麼?   袁 圓 爸爸給你的房租錢!   〔袁圓由通大客廳門跑下。   曾思懿 (鄙惡)這種孩子,真是沒家教!   曾文清 (不安地)你,你跟江泰鬧的什麼把戲,你們要把愫方怎麼樣?曾思懿 (翻翻眼)怎麼樣?人家要嫁人,人家不能當一輩子老姑娘, 侍候你們老太爺一輩子。   曾文清 她沒有說,你們怎麼知道她要嫁人?   曾思懿 (嘴角又咧下來)看不出來,還猜不出來!我前生沒做好事,今生可要積積德,我可不想坑人家一輩子。   曾文清 嫁人當然好,不過嫁給這種整天就懂研究死人腦袋殼的袁博士——   曾思懿 她嫁誰有你的什麼?你關的什麼心?(惡毒地)你老人家是想當陪房丫頭一塊嫁過去,好成天給人家端硯台拿紙啊,還是給人家鋪床疊被,到了晚上當姨老爺啊?   曾文清 (氣憤)你是人是鬼,你這樣背後欺負人家?   曾思懿 (也怒)你放屁!我問你是人是鬼,用著你這樣偏向著人家!曾文清 她是個老姑娘,住在我們家裡,侍候爹這麼些年——   曾思懿 (索性說出來)我就恨一個老姑娘死拖活賴住在我們家裡,成天畫圖寫字,陪老太爺,彷彿她一個人頂聰明。   曾文清 唉,反正我要走了,只要爹爹肯,你們——   曾思懿 他不肯也得肯,一則家裡沒有錢,連大客廳都租給外人,再也養不住閒親戚,再則(斜眼望著他,刻薄地)人家自己要嫁人,你不願意她嫁呀……   曾文清 (忍無可忍,急躁)誰說我不願意她嫁?誰說我不願意她嫁?誰說不願意她嫁?   曾思懿 (一眼瞥見愫小姐由養心齋的小門走進來,恰好貓弄老鼠一般,先詭笑起來)別跟我吵,我的老爺,人家愫小姐來了!   〔愫方這個名字是不足以表現進來這位蒼白女子的性格的。她也就有三十歲上下的模樣,出身在江南的名門世家,父親也是個名士。名士風流,身後非常蕭條;後來寡母棄世,自己的姨母派人接來,從此就遵守母親的遺囑,長住在北平曾家,再沒有回過江南。曾老太太在時,婉順的愫小姐是她的愛寵;這個剛強的老婦人死後,愫方又成了她姨父曾老太爺的枴杖。他走到哪裡,她必需隨到哪裡。在老太爺日漸衰頹的暮年裡,愫方是他眼前必不可少的慰藉,而愫方的將來,則渺茫如天際的白雲,在悠忽的歲月中,很少人為她懇切地想了一想。   〔見過她的人第一個印象便是她的「哀靜」。蒼白的臉上恍若一片明靜的秋水,裡面瑩然可見清深藻麗的河床,她的心靈是深深埋著豐富的寶藏的。存心地坦白人的眼前,那豐富的寶藏也坦白無餘地流露出來,從不加一點修飾。她時常幽鬱地望著天,詩畫驅不走眼底的沉滯。像整日籠罩在一片迷離離秋霧裡,誰也猜不著她心底壓抑著多少苦痛與哀愁。她是異常的緘默。〔伶仃孤獨,多年寄居在親戚家中的生活養成她一種驚人的耐性,她低著眉頭聽著許多刺耳的話。只有在偶爾和文清的詩畫往還中,她似乎不自知地淡淡洩出一點抑鬱的情感。她充分瞭解這個整日在沉溺中討生活著的中年人。她哀憐他甚於哀憐自己。她溫厚而慷慨,時常忘卻自己的幸福和健康,撫愛著和她同樣不幸的人們。然而她並不懦弱,她的固執在她的無盡的耐性中時常倔強地表露出來。   〔她的服飾十分淡雅,她穿一身深藍毛嗶嘰織著淡灰斑點的舊旗袍,寬大適體。她人瘦小,圓臉,大眼睛,驀一看,怯怯的十分動人矜情,她已過三十,依然保持昔日閨秀的幽麗,說話聲音,溫婉動聽,但多半在無言的微笑中靜聆旁人的話語。   曾思懿 (對著愫小姐,滿臉的笑容)你看,愫妹妹,你看他多麼厲害!臨走臨走,都要惡凶凶地對我發一頓脾氣。(又是那一套言不由衷的鬼話)不知道的,都看我這樣子像是有點厲害,在家裡不知道怎麼惡呢!知道的,都明白我是個受氣包:我天天受他(指文)的氣,受老爺子的氣,受我姑奶奶姑老爺的氣,(可憐的委屈樣)連兒子媳婦的氣我都受啊!(親熱地)真是,這一家子就是愫妹妹你,心地厚道,待我好,待我——   愫 方 (莫名其妙諦聽這潮湧似的話,恬靜地微笑著)   曾文清 (忍不住,接過嘴去)爹起來了?   〔思才停止嘴。屋裡頓時安靜下來。   愫 方 (安詳地)姨父早起來了。(望見地上那張破碎的山水,彎身拾起)這不是表哥畫的那張畫?   曾思懿 (又叨叨起來)是呀,就因為這張畫叫耗子咬了,他老人家跟我鬧了一早上啦。   愫 方 (衷心的喜意)不要緊,我拿進去給表哥補補。   曾文清 (謙笑)算了吧,值不得。   曾思懿 (似笑非笑對文眄視一下)不,叫愫妹妹補吧。(對愫)你們兩位一向是一唱一和的,臨走了,也該留點紀念。   愫 方 (聽出她的語氣,不知放下好,不放下好,囁嚅)那我,我——   曾文清 (過來解圍)還是請愫妹妹動動手補補吧,怪可惜的。   曾思懿 (眼一翻)真是怪可惜。(自歎)我呀,我一直就想著也就有愫妹妹這雙巧手,針線好,字畫好。說句笑話,(不自然地笑起來)有時想著想著,我真恨不得拿起一把菜刀,(微笑的眼光裡突然閃出可怕的惡毒)把你這兩隻巧手(狠重)斫下來給我按上。   愫 方 (驚恐)啊!(不覺縮進去那雙蒼白的手腕)   曾文清 你這叫什麼笑話?   曾思懿 (得意大笑)我可是個粗枝大葉,有嘴無心的人。(拿起愫小姐的手,輕輕撫弄著)愫妹妹,你可別介意啊,我心直口快,學不來一點文縐縐的秀氣樣子。我常跟文清說(邪睨著文清)我要是個男人,我就不要像我這樣的老婆,(更親暱地)愫妹妹你說是不是?你說我——   〔正當著愫方惶惑無主,不知如何答覆的時候,曾瑞貞——大奶奶的兒媳婦——提著一大包檀香木和炷香由通大客廳的門慌慌走進來。   〔曾瑞貞只有十八歲,卻面容已經看得有些蒼老,使人不相信她是不到二十的年青女子。她無時不在極度的壓抑中討生活。生存一種好強的心性。反抗的根苗雖然藏在心裡,在生人前,口上決不洩露一絲痕跡。眼神中望得出抑鬱,不滿,怨恨。嘴角總繃得緊緊的,不見一絲女人的柔媚。她不肯塗紅抹粉也不願穿鮮艷的衣裳,雖然屢次她的婆婆這樣吩咐她,當她未如她的意時,為著這件事詈罵她。   〔當她無端遭她婆婆狺狺然辱罵時,她只是冷冷地對看著,她並不懼怕,彷彿是故意地對她漠然。她決不在她所厭惡的人的面前哭泣,示出自己的怯弱,雖然她心裡是憂苦的。在孤寂的空房中,她念起這日後漫漫的歲月,有時痛不欲生,幾要自殺,既又憤怒地想定:這幽靈似的門庭必須步出,一個女人該謀尋自己的生路。   〔當她還在十六歲的時候——想起來,彷彿隔現在是幾十年——她進了中學只是二年,就糊里糊塗地被人送進了這個精神上的樊籠。在這個書香門第裡,她彷彿在短短一個夜晚從少女的天真的懵懂中逼出來驀然變成了一個充滿了憂慮的成年婦人。她這樣快地飽嘗到做人的艱苦和憂鬱的沉默,使她以往的朋友們驚歎一個少女怎會變得這樣突然。她的小丈夫和她談不上話來。她又不屑於學習那讒媚阿謏的妾婦之道來換取婆婆的歡心。她勉強做著曾家孫媳婦應守的繁褥的禮節。她心裡知道長久生活在這環境中是不可能的。   〔在佈滿愁雲一般的家庭裡,只有愫姨是她的朋友。她間或在她面前點點流著眼淚,她也同情憐惜著愫姨嚶嚶隱泣時發自衷心的哀痛。但她和愫姨,是兩個時代的婦女。她懷抱著希望,她逐漸看出她的將來不在這狹小的世界裡,而愫姨的思想情感卻跳不出曾家的圍欄。她好讀書。書籍使她認識現在的世界,也幫她獲得幾個熱心為她介紹書籍以及幫助她認識其他方面的誠懇朋友。這一方面的生活她只偶爾講與愫姨聽,曾家其他的人是完全不知道的。   〔這些天她的面色不好,為著突如其來的一種身體上的變化,她的心裡激盪著可怕的矛盾。她寢饋不安,為著一個未來的小小的生命更深切的感到自己懵懵懂懂在這個家庭的是怎樣不幸,更想不明白為什麼嫁與這個小人,目前又將糊糊塗塗為這個小人添了一個更小的生命。為著這個不可解決的疑難,她時常出門,她日夜愁思要想出一個解決的方法。   〔她進門有些猶疑。她曉得她穿暗淡的衣服先使婆婆看著不快。   曾瑞貞 媽,爹!   曾思懿 (嘲弄地)居然打電話把您請回來啦。我正在跟愫姨說,想叫輛汽車催請吧。   曾瑞貞 我,我身上有點不舒服。   曾思懿 (刁鑽古怪地尖聲笑道)難道這兒不是家,我就不能侍候您少奶奶啦?   愫 方 (替瑞貞說話)表嫂,她是有點不舒服。   曾思懿 好了沒有?   曾瑞貞 (低聲)好了。   曾思懿 (狠狠地看了她一眼)請吧,我怕你!快敬祖宗去吧。   曾瑞貞 嗯。(就轉身向養心齋走)   曾思懿 (滿面笑容對愫)我這個人就是心軟,頂不會當婆婆了,一看——(陡然轉身對瑞)喂,瑞貞,你怎麼連你爹都不叫一聲就走了。   曾瑞貞 叫過了。   曾思懿 (嫌她頂撞,頓時沉下臉對文)你聽見了?(不容文答聲,立刻轉對瑞)我沒聽見。   曾瑞貞 (冷冷望著她,轉身對文)爹爹!   曾文清 (不忍)快走,快走吧!   曾思懿 (對瑞)愫姨呢?   曾瑞貞 (機械地)愫姨。   曾思懿 (對愫又似謙和又似示威地陰笑)你看我們這位少奶奶簡直是一點規矩也不懂。(轉對瑞,非常慈祥的樣子)你還不謝謝愫姨,愫姨疼你,剛才電話是愫姨打的。   曾瑞貞 謝謝愫姨。   曾思懿 你知道霆兒從學校回來了麼?   曾瑞貞 知道。   曾思懿 你看見他跟袁小姐放風箏了麼?   曾瑞貞 (低聲)看見了。   曾思懿 (對愫指著瑞)您瞅,有這種傻人不?知道了,也看見了。(忽然轉對瑞)那你為什麼不趕緊回來看(讀陰平,「守」著的意思)著他。(自以為聰明的告誡)別糊塗,他是你的男人,你的夫,你的一輩子的靠山。   曾文清 (寂寞地)小孩子們,一塊玩玩,你總是大驚小怪的說這些話。曾思懿 (故意)誰大驚小怪,你就會替這種女人說偏心話。(不自主 地 往愫方身上一瞟)這種女人看見就知道想勾引男人,心裡頂下作啦。瑞貞,你收拾好神桌,趕快叫霆兒穿馬褂敬祖宗,少跟那個瘋小姐混。   〔瑞又提起那一大包檀香木和炷香。   曾思懿 回來,哪個叫買這些檀香木?   曾瑞貞 (不語)   愫 方 (低聲)表嫂——   曾思懿 (佯未聽見,仍對瑞)你發財啦?誰叫你買這麼一大堆廢東西?哪個那麼討厭多事。   愫 方 (鎮靜地)是我,表嫂。   〔靜默。   〔瑞由養心齋小門下。   曾思懿 (沉悶中湊出來)哎,真是的,你看我這個人,可不是心直口快,有口無心。莽如張飛,心裡一點事都存不住。(似乎是抱歉)哎,我要早知道是愫妹吩咐的——   愫 方 (沉靜)姨,姨父說買來為晚上自己唸經用的。   曾文清 爹前幾天就說要人買了。   曾思懿 (順嘴人情)我們這位老太爺就是脾氣怪,難侍候。早對我吩咐下來,不早就買啦?(又親熱地)哎,愫妹妹,你不知道,文清跟我多麼感激你。這家裡要沒有你,老太爺不知道要對我這做兒媳婦的發多少脾氣啦。(非常關心的口氣,低聲)昨天晚上是老太爺又不舒服了吧?   愫 方 (微頷首)嗯。   曾思懿 (對文,得意地)你看,可不是!(對愫)我就聽老爺子屋裡「喀兒,喀兒」直咳嗽。我就跟文清說:「可憐,老爺子大概又在氣喘呢!」(滿臉憂慮的神氣)我一聽就翻來覆去睡不著,我直推著文清說:「你聽,大半夜了,愫妹妹還下廚房拿水,給爹灌湯婆子呢。真是的——」   曾文清 爹爹犯什麼病?   愫 方 (無力地)腿痛,要人捶。他說心裡頭氣悶。   曾思懿 (口快)那一定是——   曾文清 (懇摯地)於是他老人家就叫你捶了一晚上?   愫 方 (悲哀的微笑)捶捶,姨父就多睡一會。   曾思懿 (驚訝)啊,怪不得一早上我看見愫妹還在捶呢。   曾文清 (深沉的同情)那麼,你到現在還沒有睡?   曾思懿 (翹起舌頭)通宵不睡覺怎麼成!(疼惜的樣子)哎,你怎麼不叫我來替呀。真是的,快回屋睡一會。(推著愫)你體子又單薄,哪經得住熬夜。(一肚子的關懷的心腸)哎,這是怎麼說的。走,我的好妹妹,睡一會,回頭真病了,我真要急死了。   愫 方 (哀婉地)不用,我睡不著。   曾思懿 文清,你看看真是再沒有比愫妹再孝心的人了。我就愛愫妹這樣的脾氣,(對著愫方誇讚)不說話,待人好,心地厚道,總是和和氣氣,不言不語的。(忽轉對文)文清,我要是男的,我就娶愫妹這樣的人,一輩子都是福氣。   曾文清 (解救)愫妹,你不是給爹拿參湯的麼?   愫 方 哦,哦,是的。   曾思懿 你早說呀,我早就預備好了。(端起那碗參湯)   曾文清 剛才霆兒不是說這碗參湯——   曾思懿 你少聽他胡扯。咳,還是我熱熱拿去吧!(笑嘻嘻)這才叫作「醜媳婦也得見公婆」呢!再醜再不管看,也是沒法子啦。(走了兩步回頭)哦,廚房那兩碗菜是不是你做給文清在路上吃的?   愫 方 啊——嗯——!   曾思懿 (尖刻)文清,你看你多福氣,愫妹待你多好啊!臨走臨走,愫妹一夜沒睡,還趕著做兩碗菜給你吃,你還不謝謝?   〔思笑著由養心齋小門走下。   〔靜默,窗外天空斷斷續續地傳來愉快的鴿哨聲。   曾文清 (感愧的眼光,滿眼含著淚,低聲)愫方,我,我——   愫 方 (低頭不語)   曾文清 (望望她也低下頭,囁嚅)陳奶媽來,來看我們來了。   愫 方 (忍著自己的哀痛)她,她在前院。   〔思驀然又從書齋的小門匆忙探出身來。   曾思懿 (滿面笑容,招手)文清,陳奶媽在外面找你呢。你快走了,還不跟她老人家說兩句話?來呀,文清!   〔愫方望著文清毫無生氣地隨著思懿由書齋小門下。   〔冷冷的鴿哨響。   〔磷磷石道上獨輪水車,單調的輪軸聲。   〔遠處算命瞎子悠緩的銅鉦聲。   〔一兩句遙遠市街上的「酸梅的湯兒來……」   愫 方 (佇立發癡,驀然坐在一張孤零零的矮凳上嚶嚶隱泣起來)   〔微風吹來,響動著牆上掛的畫。   〔外面圓兒的聲音:(放著風箏,拍手喊)飛呀,飛呀,向上飛呀!   〔陳奶媽帶著小柱兒由大花廳通前院的門走進來。小柱兒不轉睛的回頭望著半空中的紙鳶,陽光迎面射著一張通紅的圓臉   陳奶媽 愫小姐!   小柱兒 (情不自禁,拍手)奶奶,金魚上天了,金魚上天了!(指著天外的天空惋惜大叫)哎呀,金魚又從天上摔下來了。金魚——   陳奶媽 (望見愫方獨自在哭,回首低聲)別嚷嚷,你出去看去吧!   〔小柱兒喜出望外,三腳兩步走出去。陳奶媽悄悄走到愫方面前。   陳奶媽 (緩緩地)愫小姐,你怎麼啦?   愫 方 (低頭)我,我——(又低聲抽咽)   〔半晌。   陳奶媽 (歎了一口氣,憐惜地把手放在她微微在抽動著的肩上)愫小姐,別哭了,我走了大半年了,怎麼我回來您還是在哭呀?   愫 方 (抬頭)我真是想大哭一場,奶媽,這樣活著,是幹什麼呀!(撲在桌上哭起來)   陳奶媽 (低下頭,眼淚幾乎也流下來)別哭了,我的愫小姐,去年我就勸你多少次了,(沉痛地)嫁了吧,還是嫁人好。就是給人填房都好。(一面擦著自己的淚水,一面強笑著)我可說話沒輕沒重的,一個大姑娘在姨父家混一輩子成怎麼回事啊。(愫又隱泣起來)好歹,嫁了吧,我的愫小姐,人家的家總不是自己的家呀!(愫哭出聲來,陳低聲秘密地)那位袁先生我剛才到前院偷偷相了一下,人倒是——   愫 方 (抽咽)奶媽,你,你別說這個。   陳奶媽 (溫慈地)是,八字都拿去合了麼?   愫 方 (懇求她不要再說下去)奶媽。   陳奶媽 (搖頭)我們這位大奶奶是不容人的。我看,清少爺,可憐天天受她的氣,我一想起來,心裡真是總說不出的心疼啊。(憂傷地)哎,世上真是沒有如意的事啊,你看,你跟清少爺,你們這一對——〔瑞貞由養心齋小門匆忙地上。   曾瑞貞 愫姨,爺爺叫你。   愫 方 哦!(忙起身擦擦眼睛,就低首向書齋走)   曾瑞貞 爺爺在前面廂房裡!(愫又低頭轉身向通大客廳的門走,瑞看出她在哭,就隨在後面,低聲)愫姨,你,——   〔愫依然低頭向前走。   〔後院大奶奶在喊——   〔後院大奶奶聲:瑞貞!   曾瑞貞 (停步應一聲)哎!   〔後院大奶奶聲:(尖厲)你又跑到哪兒去了,瑞貞?   曾瑞貞 在這兒!(依然隨著愫後面走)   愫 方 (在大客廳門檻上停步)你去吧!   曾瑞貞 不。(愫又走,二人走進大客廳內;愫先由通前院的門走出去)   〔大奶奶由養心齋小門上。   曾思懿 瑞貞,你——(瞥見陳奶媽)啊,陳奶媽,(滿臉笑容指著後院)快去吧,你的清少爺正到處找你呢!   陳奶媽 (喜不自禁)清少爺。哪兒?   曾思懿 院子裡。   〔陳又非常高興地顫巍巍地由書齋走下。   〔瑞從通大客廳的門悄悄走上來。   曾瑞貞 媽。   曾思懿 (狠狠盯看她)你耳朵聾了!(四下一望)我叫你喊的人呢!曾瑞貞 我,我——   曾思懿 (厲聲)滾!死人!(瑞低首由她面前走過,切齒)看你那死樣子,(頓足)你怎麼不死啊!   〔瑞默默由書齋小門下。   曾思懿 (同時走到大客廳喊)霆兒,霆兒!   〔霆由大客廳通前院的門上。   曾 霆 (一臉汗)媽。   曾思懿 (責備,冷冷地)媽叫你,知道麼?   曾 霆 (歉笑)知道。   曾思懿 (氣消了一半)快穿好袍子馬褂給祖先上供去!(霆立刻轉身,向書齋走,思一手拉住他,異常和藹地)孩子,以後,你別跟那個袁小姐玩,野姑娘,沒規沒矩的。(一半鼓勵,一半洩憤的樣子)你要是嫌瑞貞不好,你中學畢了業我給你再娶一個。好好唸書,為你媽媽爭氣,將來——   〔霆正聽得不耐煩時張順由左邊姑老爺的臥室走出,霆乘機由書齋小門溜下。   〔左面臥室內:(門開時)混蛋!滾!滾!(砰地門隨著關上)曾思懿 什麼事,張順?   張 順 (也氣呼呼地)大奶奶,張順想跟您請長假。   曾思懿 又怎麼啦?   張 順 (指手畫腳)我侍候不了這位姑老爺,一天百事不做,專找著我們當下人的祖宗八代地亂「卷」。(罵的意思)   曾思懿 (憤憤)他是條瘋狗,跟他一般見識幹什麼?   張 順 (盛氣難息)不,您另找人吧!我每天搪賬不必說——   〔突然又由隔壁傳來一聲「混賬——」。一個女人喊著說:「你別去!別去!」男人暴叫:「撒開手,我要見她!」   曾思懿 (彷彿感到什麼,立刻低聲)張順,這邊來說,讓他去喊去。   〔張隨著大奶奶由書齋內小門走出。   〔同時幾乎一陣闖進來的是扭持著的姑老爺和姑太太。江泰頓時甩開手,曾文彩目瞪口張地望著他。他手握著一束鈔票,氣呼呼地亂指。   〔姑老爺江泰是個專攻「化學」的老留學生,到了北平,就縱情歡樂,盡量享受北平舒適的生活,幾乎和北平土生的公子哥兒的神氣,毫無二致。他有三十七歲神色,帶著幾分潦倒模樣,人看來是很精明的,卻彷彿走到社會裡就比不過與他同樣聰明的朋友們。於是他時時刻刻想佔些小便宜,而總不斷地在大處吃人的虧。他心地並不算奸惡,回國後,頗想大大發展一下。他不知為什麼拋棄本行,洋洋自喜地做了官。做了幾次官都不十分得意,在最後一任裡,他拉下很大的虧空,並且據說有侵吞公款的嫌疑,非常不名譽地下了任。他沒剩多少錢,就和太太寄居在丈人家裡,成天牢騷滿腹,喝了兩杯酒就在丈人家裡使氣。人愈窮,氣愈盛,指桌罵人,摔碟子摔碗是常有的事。   〔但他也不是沒有可愛的地方,他很直率,肯說老實話,有時也很公平,固然他常欺蔑他的病妻,在太太偶爾高興,開始發兩句和他不同的議論的時候,他總是輕蔑地對她說:「你懂得什麼?」他還有一件長處,北平的飯館、戲園各種遊樂的場所他幾乎處處知道門路。而且他最講究吃,他是個有名的饕餮,   精於品味食物的美惡,舉凡一切烹調秘方,他都講得頭頭是道,說得有聲有色,簡直像一篇袁子才的小品散文。他也好吹噓,總愛誇顯過去他若何的闊綽豪放,怎樣得到朋友們的崇拜和稱讚,有時說得使人難以置信。   〔通常他是無時無刻不在談著發財的門徑的。但多半是紙上談兵的淡話,只圖口頭上快意,決未想到實行,只有一次,他說要辦實業想開一個一本萬利的肥皂廠,就在曾家的破花窖裡砌爐舉火,剋日動工,熬開一大鍋黃澄澄的濃湯,但製成時,一塊塊胰子軟嘰嘰的像牛油,原來他的化學教科書不好,那節肥皂的製造方法沒有寫明白,於是那些鍋兒灶兒就一直扔在破花窖裡,再沒有人提。   〔經過這一次失敗後,有一陣他絕口不談發財。但不久躲在房裡又忍不住和他的妻輕輕歎息說:「總有一天我能夠發明一種像萬金油似的藥,那我就——」於是連續地又有許多發財的夢,但始終都是夢。看相批命也不甚靈,命中該交財運的年頭,事實都不如此。最近他才忽然想起一個巨大的計劃,他要經商,他勸他丈人拿錢到上海做出口生意,並且如果一時手下不便,可以先賣了房子,作為營利的資本。但他的岳父照例以為不可。卻又怕他的「姑老爺」的脾氣發作,就對他唯唯否否,弄得他十分不快。   〔他身材不高,寬前額,豐滿的鼻翼,一副寬大的厚嘴唇,唇上微微有些黑髭,很漂亮的。他眼神有些浮動,和他舉止說話一樣。   〔他穿一套棕色西服,質料和剪裁都好,領帶拖在前面。一綹頭髮在頂上翹起來,通身上下都不整齊。   〔他的夫人曾文彩有三十四歲,十年前是一位有名嬌滴滴的蠟美人,溫厚嫻靜,婚後數年頗得他丈夫的寵愛。後來一直臥病,容顏頓改。人也憔悴瘦弱,臉色比曾家一般人還要蒼白,幾乎一點也看不出昔日的風韻。她非常懦弱。任何事她都拿不定主意。在舊書房裡讀了幾年書,她簡直是崇拜她的丈夫,總是百依百順地聽她丈夫的吩咐,甘心受著她丈夫最近幾年的輕蔑和欺凌。病久了,她進門有些顫抖,唇慘白失色,頭髮微亂,她穿一件半舊藍灰色羽紗旗袍,青緞鞋也有些破舊。   曾文彩 (哀求地)你這樣去,成什麼樣子?   江 泰 (睜圓了眼)給他錢!什麼樣子?住房,給房錢,吃飯,給飯錢。   曾文彩 (怯弱地)你不要這麼嚷,弄得底下人聽見笑話。   江 泰 (憤慨)這有什麼可笑話?給完了錢,我們就搬家。(舉起那鈔票亂甩,怒喊)我叫你給他錢為什麼不去?(拔步就走)我自己去交給你父親!   曾文彩 (死命拉住他,顫抖像一隻將死的蝴蝶)江泰,你給我留點面子,這是我的娘家!   〔思懿偷偷由書齋小門冒出頭竊聽。   江 泰 (唾了一口涎水)娘家,我看還不及住旅館有情分呢。(指著後院)老頭死了,你要是拿他一個大錢,我立刻就跟你離婚。   曾文彩 (哀訴地)你從哪兒聽的這些閒話?哪個告訴你說嫂嫂嫌我們住在此地?又是誰說你想著你岳父的錢哪?   江 泰 (傲慢地)奇怪,我貪這幾個錢?(憤怒)你們家裡的人一個個都是混蛋,小人,沒見過錢的,第一你那個大嫂!   曾文彩 (低聲怯懼地)你喊什麼?她說不定就在隔壁!   江 泰 (痛快淋漓)我喊我就是給她聽,看她怎麼樣?看她敢怎麼樣?我要打死她,我要一槍打死她!   〔大奶奶先真要挺身而出,聽見這麼可怕的恐嚇,又悄悄退回去。   曾文彩 (歎息)再怎麼說也是親戚。   江 泰 什麼親戚?(牢騷滿腹)親戚是狗屎!我有錢,我得意的時候,認識我。沒有錢,下了台,你看他們那副鬼臉子,(愈想愈恨)混賬!借我的錢買田產的時候,你問問他們記得不記得?我叫他們累得丟了官,下了台,你問問他們知道不知道?昨天我就跟老頭通融三千塊錢,你看老頭——   曾文彩 (連忙回頭)我跟爹說!   江 泰 (怒沖沖)你不要去!你少給我丟臉!你以為你父親吃齋念佛就有人心麼,傷天害理,自己的棺材抬在家裡,漆都漆好了,偏把人家老姑娘坑在家裡,不許嫁人!   曾文彩 (弱聲弱氣)你不要這樣胡說!   江 泰 哼,(凶橫地)我問你,他怕死不怕死?   曾文彩 (枯笑)老人家哪個不怕死?   江 泰 那麼他既然知道他要死了,為什麼屢次有人給愫小姐提婚他總是東不是西不是挑剔,反對?   曾文彩 (忠厚地)那也是為她好。   江 泰 (睜圓眼睛)你胡扯——自私!自私!就是自私!一句話,眼不見為淨!我立刻走!我立刻就滾蛋,滾他媽的蛋!   〔霆由書齋小門上。   曾 霆 姑姑,姑丈,爺爺請您們二位敬祖去。   江 泰 我不去。   曾文彩 霆兒,你別聽他的,我們就去。   曾 霆 媽說等著姑姑跟姑丈點蠟呢。   江 泰 我不去,我江家的祖宗還沒有祭呢。   曾文彩 (哀懇地)走,把衣服換了,穿上袍子馬褂——   〔愫方由書齋小門上。她手裡拿著一包嬰兒的衣服。   愫 方 (找著)瑞貞呢?   曾文彩 不在這兒。   愫 方 表姐夫,還不去,姨父都在祖先堂屋等著呢!   曾文彩 (幾乎是乞憐)看我的份上,你去一趟吧!   江 泰 (翻翻眼)你告訴他,我沒有工夫侍候。   〔江頭也不回,由大客廳通前院的門下。   曾文彩 (追在後面)江泰你別走,你聽我說。   〔彩追下。   〔霆欲由大客廳走出去。   愫 方 (哀緩地)霆兒,你別走。   曾 霆 愫姨。   愫 方 你——(欲說又止)   曾 霆 什麼?   愫 方 (終於)你為什麼不跟瑞貞好呢?   曾 霆 (不語)   愫 方 (沉重)你們是夫妻呀。   曾 霆 (痛苦地)您別提這句話吧。   愫 方 譬,譬如她是你的妹妹,你忍心成天——   曾 霆 (哀懇地)愫姨!   〔他們覺得有人來,回頭看見瑞貞低著頭彷彿忍著極端的痛苦匆匆由書齋小門走進。   曾瑞貞 (抬頭,突然望見霆)哦,你,你在這兒。   愫 方 (立刻)你們談談吧。(急向大客廳那面走)   〔前院袁圓在叫——   〔圓的喊聲:「快來呀,曾霆!」   〔霆原來與瑞相對無語,聽見喊聲,立刻搶在愫方的前面,疾步走進大客廳。   愫 方 霆兒,你——   〔霆不回顧,忙由大客廳通前院的門走出。愫回過頭臉上罩滿哀傷,慢慢向瑞貞走來。   曾瑞貞 愫姨!(撲在愫的懷裡哭泣起來)   愫 方 (低聲撫慰)不要哭,瑞貞。   曾瑞貞 (忍不住地抽咽)我,我不,我不。   愫 方 (拉著她)我看你回屋躺一躺去吧。   曾瑞貞 (搖頭)不,他母親還叫我侍候開飯呢?   愫 方 (不安地探問著)你怎麼一早就出去了?   曾瑞貞 我有,有點事。   愫 方 (摸著她的臉哀憐地)我看你睡一會吧,你的眼通紅的。   曾瑞貞 (慘淒)不,那他母親更要以為我是裝病了。   愫 方 (同情地)你還吐麼?   曾瑞貞 還好。   愫 方 (無意地)瑞貞,還是讓我,我替你說了吧。   曾瑞貞 (堅決)不,不。   愫 方 那麼先告訴霆兒吧。   曾瑞貞 (抑鬱)他懂什麼?他是個孩子。   愫 方 (勸解)可為什麼不說呢?   曾瑞貞 (搖頭)愫姨,你不明白。   愫 方 (不瞭解)為什麼呢?(欣悅之色)這又不是什麼怕人曉得事。   曾瑞貞 (痛苦地望著愫方)愫姨,我要是能像你一樣,一輩子不結婚多好啊。   愫 方 (哀靜地凝視)你怎麼說些小孩子話?   曾瑞貞 (痛心)愫姨,我們是小孩子啊,到了年底我十八,曾霆才十七呀。我同他糊糊塗塗叫人送到一處。我們不認識,我們沒有情感,我們在房屋裡連話都沒有說的。過了兩年了。(痛苦地)可現在,現在又要——   愫 方 (淳厚地)那你的爺爺才喜歡呢。   曾瑞貞 是呀,愫姨!我就是問為什麼呀?為什麼爺爺要抱重孫子,就要拉上我們這兩個可憐蟲再生些小可憐蟲呢?   愫 方 (安慰)人家說有了小孩就好了,有了小孩夫妻的感情就會好了的。   曾瑞貞 (沉重的搖著頭)不,愫姨,我不相信,我們不會好的。(肯定)即使曾霆又對我好,我在這樣的家庭也活不下去的。(憎惡地)我真是從心裡怕看見這些長輩們的臉哪!(拉著愫的手)愫姨,如果這家裡再沒有你,我老早就死了。   愫 方 (感動地)不要這麼說話。你還小,生了孩子大家就高興了。曾瑞貞 (哀愁)愫姨,怎麼會高興?杜家的賬到現在沒法子還,爺爺 都說要賣房子——   愫 方 (低頭)嗯。   曾瑞貞 多一個就多一個負擔,曾霆連中學都還沒畢業。   愫 方 (慈愛地笑著)不要像個小大人似的想下去了。活著吃苦不為著小孩子們,還有什麼呢?毛毛生下來,我來替你喂。我來幫你,不要怕,真到了沒路可走的時候,我母親還留下一點錢,我們還可用在小孩子身上的。   曾瑞貞 (十分感動)愫姨,你,你的心真是——   愫 方 (高興得流眼淚)那麼,瑞貞,我一會兒替你說了吧,我替你告訴,先告訴表嫂,她想著要抱孫孫,就不會待你那樣了。   曾瑞貞 (連忙)不,不,你不懂,我就不願意告訴我這位婆婆。不,不,你千萬誰也不要告訴。(激動地)愫姨,只有你,只有你——啊,愫姨,我心裡亂慌慌的,昨天晚上我夢見我的母親又活起來了,我還在家裡當女孩子。(痛苦地)哦,愫姨,我要是永遠不嫁人,永遠不長大多好啊!(又抽咽起來)   愫 方 (撫慰)不要哭,不要再眼淚了。我給你看一點東西吧!打開那個布包,露出美麗的小嬰兒絨線衣服)瑞貞,你看能用麼?   曾瑞貞 (望著那件玲瓏的小衣服,說不出話來)啊?   愫 方 喜歡麼?   曾瑞貞 (顫抖著)怎麼你連這個都預備好了?(雖然有些羞澀,但也忍不住欣欣笑起來)還,還早得很呢。   愫 方 做著玩玩,我也是學著做。   曾瑞貞 (一件一件地翻弄,欣喜地)好看,好看,真好看。(陡然放下衣服)可愫姨,你沒有錢,你為什麼花這麼許多錢,為,為著——   愫 方 (哀矜地)為著我愛你,瑞貞,你不生氣吧,我們都是無父無母,看人家眼色過日子的人。   曾瑞貞 (低下頭,緊緊握住愫的手)愫姨。(淚泫然流下來)   愫 方 (哀婉地)你現在快做母親了,要成大人了,為什麼想不要孩子呢?有了孩子,他就會慢慢待你好的。(手帕輕輕擦著瑞貞眼睫下面的淚水)順著他一點,他還是個小孩呢!(搖頭,哀傷地)唉,你們兩個都是小孩,十七八歲的人懂得什麼喲。(慢慢握緊瑞的手,誠摯地)瑞貞,昨天晚上你對我講的話,那是萬萬做不得的。   曾瑞貞 (低聲)為什麼要這個小東西呢?(凝視)他是不喜歡我的。愫 方 (懇切地)瑞貞,他再怎麼不喜歡你,孩子是沒有罪過的。歲數大了,心思就變了,有個小孩,家裡再怎麼不好,心裡也就踏實多了。 (凝望著她)你真想   聽你那個女朋友的話到什麼地方去麼?(悲哀地)   哎,那裡又真是我們的家呀?   曾瑞貞 (憤慨)我不要家,我不要這個家。   愫 方 (立刻按住她的手,搖頭)不,你小,你不明白沒有家的女人是怎麼過的,(泫然)那心裡頭老是非常地寂寞的。(不能自己)我自小就——(突然又抑制止住自己的愁苦,急轉,哀痛地)瑞貞,你聽我的,你萬不要做那樣的事,萬不要打掉那孩子。   曾瑞貞 嗯。   愫 方 你剛才是又找那個壞醫生去了?   曾瑞貞 (不語)   〔後院文清喊——   〔文清聲:瑞貞!   愫 方 你要對我說實話。   曾瑞貞 (望她)嗯。   〔文清聲:瑞貞!   愫 方 那你以後再也不要去。   曾瑞貞 (哀痛地)嗯。   愫 方 (沉摯)你說定了?   〔正當瑞貞微微頷首的時候,文清低首由書齋小門上。   曾文清 (揚頭突見愫方)哦,你在這兒!(對瑞)瑞貞,你給我拿馬褂來。   曾瑞貞 是,爹!   〔瑞貞進了文清的臥室。   〔半晌,二人相對無語。   曾文清 (長歎一聲)愫方,我要走了,以後,你,你一個人——   〔驀然由大客廳通前院的門興高采烈地跑進來袁圓。   袁 圓 (連喊)曾伯伯,曾伯伯!   曾文清 (轉身笑著)什麼?   袁 圓 小柱兒說他奶奶送給你一對頂好看的鴿子。   曾文清 (指那籠子裡的鴿子)在那裡。   袁 圓 (提起來)咦,怎麼就剩下一個啦?   曾文清 (哀痛)那個在半路上飛了。   袁 圓 (讚羨地指著籠裡的鴿子,天真地)這個有名字不?   曾文清 (緩緩點頭)有。   袁 圓 (懇切地)叫什麼?   曾文清 (沉靜地)它,它叫「孤獨」。   袁 圓 真好看!(撒嬌似地哀求著)曾伯伯,你送給我?   曾文清 好。   袁 圓 (大喜)謝謝你!你真是個好伯伯!(提著鴿籠跳起就跑)小柱兒!小柱兒!   〔袁圓一路喊著由大客廳通前院的門走出去。   〔靜默,天空鴿哨聲。   曾文清 (費力地)謝謝你送給我的畫。   愫 方 (低頭不語)   曾文清 (慢慢由身上取出一張淡雅的信箋)昨天晚上我作了幾首小東西。(有些羞怯地走到她的面前)在,在這裡。   愫 方 (接在手中)   曾文清 (溫厚地)回頭看吧。   愫 方 (望著他)一會兒,我不能送行了。   〔思懿突由書齋小門上。   曾思懿 (驚訝)喲,你們在這兒。(對愫)老爺子叫你呢。   愫 方 (仍然很大方地拿著那張紙)哦。(立刻走向書齋)   曾思懿 (瞥見她手上的詩箋,忽然眼珠一轉)啊呀,地上還有一張紙!愫 方 (不覺得回頭)啊?   曾文清 (惴惴然)哪兒?(忙在地上尋望)   曾思懿 (尖刻笑)哦,就一張!(望著愫)原來在手上呢!   〔外面曾老太爺的聲音:(蒼老地)「愫方哪!」   愫 方 唉!   〔愫由書齋小門下。   曾思懿 (臉沉下來)你們又在我背後鬧些什麼把戲。   曾文清 (惶然)怎麼——沒有。   曾思懿 你剛才給她什麼?   曾文清 (推諉)沒有什麼。   曾思懿 (厲聲)你放屁,你瞞不了我!你說,她手裡拿的是什麼?你說——   曾文清 我——   〔瑞貞由右邊臥室拿著馬褂走出來。   曾瑞貞 爹,馬褂!(文接下)   曾思懿 (對瑞惡煩)快去吧,你的愫姨等著你。   〔瑞由書齋小門下。〔文默默穿馬褂。   曾思懿 (叨叨)我一輩子是大方人,吃大方的虧。我不管你們在我背後鬧些什麼,(百般忍順的模樣)反正這家裡早已不成一個家。「樹倒猢猻散,」房子一賣,你帶你的兒子媳婦一齊去過。(「生活」的意思)也好,或者帶你的寶貝愫妹妹過也好,我一個人到城外尼姑庵一進,帶髮修行,四大皆空。(怕他不信)你別以為我在跟你說白話,我早已看好了尼姑庵,都跟老尼姑說好了。   曾文清 (明知她說的是一套恐嚇的假話,然而也忍不住氣悶顫抖地)你這是何苦?你這是何苦?   曾思懿 (訴苦)我也算替你曾家生兒養女,辛苦了一場,我上上下下對得起你們曾家的人!過了八月節,這八月節,我把這家交給姑奶奶,明天我就進廟。(向臥室走)   〔張順由大客廳通前院的門急進。   張 順 (急促)大奶奶,那漆棺材的要賬的夥計——   曾思懿 叫他們找老太爺!   張 順 (狼狽)可他們非請大奶奶——   曾思懿 (眼一翻)跟他們說大奶奶死了,剛斷了氣!   〔思進臥室。   曾文清 (望著臥室的門)   〔張歎了一口氣由大客廳通前院門下。   曾文清 思懿!(推臥室門)開門!開門!你在幹什麼?   曾思懿 (氣憤的口氣)我在上吊!   曾文清 (敲門)你開門!開門!你心裡在想著什麼?你說呀,你打算——(回頭一望,低聲)爹來了!   〔果然是由書齋小門,瑞貞、愫方和陳奶媽簇擁著曾皓走進來。   〔曾皓,至多看來不過六十五,鬢髮斑白,身體虛弱,黃黃的臉上微微有幾根稀落慘灰的短鬚。一對昏矇而無精神的眼睛,時常流著淚水,只在偶爾振起精神談話時才約莫尋得出曾家人通有的清秀之氣。他吝嗇,自私,非常怕死,整天進吃補藥,相信一切益壽延年的偏方。過去一直在家裡享用祖上的遺產,   過了幾十年的舒適日子。偶爾出門做官,補過幾次缺,都不久掛冠引退,重回到北平閉門納福。老境坎坷,現在才逐漸感到困苦,子女們尤其使他失望,家中的房產,也所剩無幾,自己又無什麼治生的本領,所以心中百般懊惱。他非常注意浮面上的繁文縟禮,以為這是士大夫門第的必不可少的家教,往往故意誇張他在家裡當家長的威嚴,但心中頗怕他的長媳。他曉得大奶奶儘管外表上對他作「奉承」文章,心裡不知打些什麼算盤。他也厭惡他的女婿的囂張橫肆,一年到頭,總聽見他在吵在出主意,在高談闊論,種種營利的勾當。曾老太爺一直不說他有錢的,但也不敢說沒有錢。他的家幾乎完全操在大奶奶的手心裡,哭窮固然可以應付女婿,但真要是窮得露了骨,他想得到大奶奶的顏色是很難看的,雖然到現在為止,大奶奶還不敢對自己的公公當面有若何輕視的表示。然而他很怕,擔心有一天子女就會因為他沒有留下多少財產,做出一種可怕的顏色給他看。   〔自然,這也許是他神經過敏,但他確實感到貧窮對他,一個士大夫家庭中家長的地位都成了莫大的威脅。他有時不相信詩書禮儀對他的子女究竟抱了多大的教化和影響。他想最穩妥的方法是「容忍」,然而「容忍」久了也使他氣鬱,所以終不免時而嘮嘮叨叨,牢騷一發,便不能自止,但多半時間他願裝癡扮聾,隱忍不講。他的需要倒也簡單,除了漆壽木,吃補藥兩點他不讓步外,其餘他盡量使自己不成為子孫的贅疣。他躲在屋內,寫字讀佛,不見無慾,既省錢,也省力。卻有時事情常鬧到頭上來,那麼他就把多年忍住的脾氣發作一下,但也與年壯氣盛時大不相同,連發作的精神都很萎縮,他埋怨一切,他彷彿有一肚子的委屈要控訴,咒罵著子女們的不幸無能,歎惜著家庭不昌,譭謗著鄰居們的粗野無禮,間或免不了這沒落的士大夫家庭的教養,趣味種種,他惟一留下來的一點驕傲也行將消散。   〔他的自私常是不自覺的。譬如他對愫方總以自己在護養著一個無告的孤女。事實上愫方哀憐他,沉默地庇護他,多少憂煩的事隱瞞著他,為他遮蔽大大小小無數次的風雨。當他有時覺出她的心有些搖動時,他便猝然張惶得不能自主,幾乎是下意識地故意慌亂而過分的顯露老人失倚的種種衰弱和痛苦,期想更深地感動她的情感,成為他永遠的奴隸。他無時無刻不在想著自己,憐憫著自己,這使他除了自己的不幸外,看不清其他周圍的人也在痛苦。   〔他穿一件古銅色的長袍,肥大寬適。上套著一件愫方為他縫製的輕軟的馬褂——他是異常地怕冷的——都沒有系領扣,下面穿著洋式翻口絨鞋,灰緞帶紮著腿,他手裡拿著一串精細的念珠。   〔愫方和瑞貞扶掖著他,旁邊陳奶媽捧著蓋碗。   曾 皓 (閉著眼睛聽什麼,連連點著頭)嗯,嗯。   曾文清 (不安地)爹。   曾 皓 (陷在沉思裡,似乎沒有聽見)   陳奶媽 (邊說邊笑,大家暫停住腳步子,聽她的話,她很興奮地對愫)我一算可不是有十五年了?(對皓)這副棺材漆了十五年!(驚羨地)哎,這可漆了有多少道漆呀?   曾 皓 (快慰)已經一百多道了。(被他們扶掖向長几那邊走)   陳奶媽 (讚歎)怪不得那漆看著有(手一比)兩三寸厚呢!(放下蓋碗)   〔思由臥室走出,滿面和順的笑容,彷彿忘記剛才那一件事。曾思懿 爹來了。(趕上扶著皓)這邊坐吧,爹,舒服點!(把皓又扶   到沙發那邊,忙對瑞貞)少奶奶,把躺椅搬正!(扶皓坐下,思對文)你還不把靠墊拿過來。   曾文清 哦!(到書齋內取靠墊,瑞也跟著拿)   曾 皓 (閉目,摸弄著佛珠)慢慢漆吧!再漆上四五年也就勉強可以睡了。   〔瑞貞由書齋內拿來椅墊。   曾思懿 (指著,和藹地)掖在背後,少奶奶。(彷彿看瑞貞掖得不好,彎下腰)嗐,我來吧。(對瑞)你去拿床毛毯,給爹蓋上。   曾 皓 (睜眼)不用了。(又閉目養神)   曾思懿 (更謙順)您現在覺著好一點了吧。   曾 皓 還好。   曾文清 (走上前)爹。   曾 皓 (微頷首)嗯,(幾乎是故意驚訝地)哦,你還沒有走?   曾思懿 (望文一眼,對皓)文清一會兒就要上車了。   曾 皓 (對文)你給祖先磕了頭沒有?   曾文清 沒有。   曾 皓 (不高興)去,去,快去,拜完祖先再說。(咳嗽)   曾文清 是,爹。(向書齋小門走)   陳奶媽 (又得著一個機會和文清談話)嗐,清少爺,我再陪陪你。   〔文與陳同由書齋小門下。   曾 皓 愫方,你出去把我的痰罐拿過來。   〔愫剛轉身舉步向書齋走——   曾思懿 (立刻笑著說)別再勞累愫妹妹啦!我屋裡有。瑞貞,你給爺拿去。(把蓋碗茶捧給皓)爹,您喝茶吧!   〔瑞貞進思懿的臥室。   曾 皓 (用茶嗽口,愫拿過一個痰桶,皓吐入)口苦的很!(又瞌眼)愫 方 您還暈麼?   曾 皓 (望望她,又閉上眼,一半自語地)頭昏口苦,這是肝陰不足啊!所以痰多氣悶!(枯手慢推摩自己的胸口)   曾思懿 (慇勤)我看給爹請個西醫看看吧。   曾 皓 (睜開眼,煩惡)哪個說的?   曾思懿 要不叫張順請羅太醫來!   曾 皓 (啟目,搖頭)不,羅太醫好用唐朝的古方,那種金石虎狼之藥,我的年紀,體質——(不願說下去,歎口氣,閉眼輕咳)   〔瑞由思懿的臥室上,把小痰罐遞與皓,皓又一口黏痰吐進去,把痰罐拿在手中。   曾思懿 隔壁杜家又派一個賬房來要那五萬塊錢啦。   曾 皓 哦!   曾思懿 還有今年這一年漆壽木的錢——   曾 皓 (煩躁)錢,錢!牛馬,牛馬,做一輩子的牛馬,連病中還要操心,當牛馬。   〔思也沉下臉。半晌。   愫 方 (安慰地)今年那壽木倒是漆得挺好的。   曾 皓 (不肯使大奶奶太難看,點頭,微露喜色)嗯嗯,等吧,等   明年春天再漆上兩道川漆再設法把杜家這筆賬還清楚,我這   就算做完了。(不覺歎一口氣,望著瑞貞)那麼運氣好,明   裡頭我再能看見重孫——   曾思懿 (打起歡喜的笑容)是啊,剛才給祖先磕頭我還叫瑞貞心裡念叨著,求祖宗保佑她早點有喜,好給爺爺抱重孫呢。   曾 皓 (浮腫的面孔泛著歡喜的皺紋)瑞貞,你心裡說了沒有?   曾瑞貞 (低頭)   曾思懿 (推她,尖聲)爺爺問你心裡說了沒有?   曾瑞貞 (背轉)   愫 方 (勸慰)瑞貞!   曾瑞貞 (回頭)說了,爺爺。   曾 皓 (滿意地笑)說了就好。   〔外面曾文彩聲:江泰,江泰!   曾思懿 (咕嚕著)你瞅這孩子,你哭什麼?   〔由大客廳通前院的門拉拉扯扯地走進來文彩和江泰。   曾文彩 (央求)江泰,江泰!(拉他走進)   江 泰 (說著走著,氣憤憤地)好,我來,我來!你別拉著我!   〔大家都回頭望他們,他們走到近前。   曾思懿 怎麼啦?   曾文彩 爹!(回頭低聲對江)就這樣跪著磕吧,別換衣服啦。   曾思懿 (故意笑著說出來)姑老爺給爹拜節呢。   曾 皓 (探身,手勢要人扶起,以為他要磕頭)哎,不用了,不用了,拜什麼節啊?   〔江泰狠狠盯了思懿一眼,在皓已經欠起半身的時候,愛拜不拜地懶懶鞠了個半躬,自己就先坐下。   江 泰 (候皓坐定,四面望望,立刻)好,我有一句話,(指著)我屋旁邊那土牆要塌,你們想收拾不收拾?——   曾文彩 (低聲,急促地)你又怎麼了?   江 泰 (對彩)你別管!(轉對思和皓)你們收拾不收拾?不收拾我就捲鋪蓋滾蛋。   曾 皓  (莫名其妙)怎麼?   曾思懿 (軟裡透硬)不是這麼說,姑老爺,我沒有敢說不收拾,不過我聽說爹要賣房子,做買賣,所以——   曾 皓 (挺身不悅)賣房子?   曾思懿 賣給隔壁杜家。   曾 皓 (微怒)哪個說的?這是哪個人說的?   曾思懿 (眼向江泰一瞟,冷笑)誰知道誰說的?   江 泰 (貿然)我說的!(望著皓,輕蔑的神色)我也不知道哪個說話不算話的人對我說的。   曾 皓 (在自己家裡,當著自己的兒媳受這樣搶白,實在有些忍不住)江泰,你這不是對長輩說話的樣子。   江 泰 好,那麼我走。(拔步就走)   曾文彩 (低聲,幾乎要哭出來)江泰,你還不坐下。   愫 方 (央求地)表姐夫!   〔江被他們暗暗拉著,不甘願地又坐下。   〔半晌。沉靜中文清由書齋小門悄悄走進來站在一旁。   曾 皓 (望了文一眼,顫抖)好,我說過,我說過,我是為我這些不肖的子孫才說的。現在家裡景況不好,沒有一個人能賺錢,(望文憤憤地)大兒子第一個就不中用!隔壁那個暴發戶杜家天天逼我們的債,他們硬要買我們的房子,難道我們就聽他們再給一兩萬塊錢,乖乖把房子送給他們麼?(越說越氣)這種開紗廠的暴發戶,仗勢欺人,什麼東西都以為可以拿錢買,他連我這漆了十五年的壽木都托人要拿錢來買,(氣得發抖)這種人真是一點書都沒有讀過。難道我自己要睡的棺材都要賣給他?(望彩)文彩,你說?(對文清)文清,你這個做長子的人也講講?(文低頭)你們這做兒女的——   〔由書齋小門走進來陳奶媽。   陳奶媽 (高興地)清少爺!(看見大奶奶對她指著皓擺手,嚇得沒有說來,就偷偷從通大客廳的門走出去)   曾 皓 這房子是先人的產業,一草一木都是祖上敬德公慘淡經營留下的心血,我們食於斯,居於斯,自小到大都是倚賴祖宗留下來這點福氣,吃住不生問題。(拍著那沙發的扶手)你們縱然不知道愛惜,難道我忍心肯把房子賣給這種暴發戶,賣給這種——   江 泰 (把手一舉)我聲明,不要把我算在裡面,你們房子賣不賣,我從來沒有想過。   曾 皓 (愣一愣繼續憤慨地)這種開紗廠的暴發戶!這種連人家棺木都想買的東西,這種——   〔突然從隔壁鄰院襲來震耳的鞭炮聲。   曾 皓 (驚嚇)這是什麼?(幾乎要起來,彷彿神經受不住這刺激)這是什麼?什麼?什麼?   愫 方 (在鞭炮響聲裡,用力喊出)不要緊,這是放鞭!   曾 皓 (掩蓋自己的耳朵,緊張地)關上門,關上門!   〔文與瑞趕緊跑去關上通大客廳的門扇,鞭炮聲略遠,但不斷爆響,半天才歇。   曾文彩 (在爆竹聲中倒吸一口長氣)誰家放這麼長的爆竹?   江 泰 (冷笑)哼!就是那暴發戶的杜家放的。   曾 皓 (抬頭)看看這暴發戶!過一回八月節都要鬧得像嫁女兒——   〔陳奶媽由通大客廳的門上。   陳奶媽 (拍手笑)愫小姐,這一家子可有趣!女兒管爹叫「老猴」,爹管女兒叫「小猴」,屋裡還坐著一個像猩猩似的野東西,老猴畫畫,小猴直要爬到老猴頭上翻觔斗,(笑著前翻後仰)屋裡鬧得要翻了天——   曾 皓 (莫名其妙)誰?   陳奶媽 還不是袁先生跟那位袁小姐,我看袁先生人脾氣怪好的,直傻呵呵地笑——   曾思懿 陳奶媽,你到廚房看看去,趕快擺桌子開飯,今天老太爺正為著愫小姐請袁先生呢。   陳奶媽 哦,哦,好,好!〔陳奶媽十分歡喜地由通大客廳走下。   曾思懿 (提出正事)媳婦聽說袁先生不幾天就要走了,不知道愫妹妹的婚事爹覺得——   曾 皓 (搖頭,輕蔑地)這個人,我看——(江泰早猜中他的心思,異常不滿地由鼻孔「哼」了一聲,皓回頭望他一眼,氣憤地立刻對那正要走開的愫方)好,愫方,你先別走。乘你在這兒,我們大家談談。   愫 方 我要給姨父煎藥去。   江 泰 (善意地嘲諷)咳,我的愫小姐,這藥您還沒有煎夠?(迭連快說)坐下,坐下,坐下,坐下。   〔愫又勉強坐下。   曾 皓 愫方,你覺得怎麼樣?   愫 方 (低聲不語)   曾 皓 愫,你自己覺得怎麼樣?不要想到我,你應該替你自己想,我這個當姨父的,恐怕也照料不了你幾天了,不過照我看,袁先生這個人哪——   曾思懿 (連忙)是呀,愫妹妹,你要多想想,不要屢次辜負姨父的好意,以後真是耽誤了自己——   曾 皓 (也搶著說)思懿,你讓她自己想想。這是她一輩子的事情,答應不答應都在她自己,(假笑)我們最好只做個參謀。愫方,你自己說,你以為如何?   江 泰 (忍不住)這有什麼問題?袁先生並不是個可怕的怪物!他是研究人類學的學者,第一人好,第二有學問,第三有進款,這,這自然是——   曾 皓 (帶著那種「少安毋躁」的神色)不,不,你讓她自己考慮。(轉對愫,焦急地)愫方,你要知道,我就有你這麼一個姨侄女,我一直把你當我的親女兒一樣看,不肯嫁的女兒,我不是也一樣養麼?——   曾思懿 (搶說)就是啊!我的愫妹妹,嫁不了的女兒也不是——   曾文清 (再也忍不下去,只好拔起腳就向書齋走——)   曾思懿 (斜睨著文)咦,走什麼?走什麼?   〔文不顧,由書齋小門下。   曾 皓 文清,怎麼?   曾思懿 (冷笑)大概他也是想給爹煎藥呢!(回頭對愫又萬分親熱地)愫妹妹,你放心,大家提這件事,也是為著你想。你就在曾家住一輩子,誰也不能說半句閒話。(陰毒地)嫁不出去的女兒不也是一樣得養麼?何況愫妹妹你父母不在,家裡原底就沒有一個親人——   曾 皓 (當然聽出她話裡的根苗,不等她說完——)好了,好了,大奶奶請你不要說這麼一大堆好心話吧。(思的臉突然罩上一層霜,皓轉對愫)那麼愫方你自己有個決定不?   曾思懿 (著急對愫)你說呀!   曾文彩 (聽了半天,一直都在點頭,突然也和藹地)說吧,愫妹妹,我看——   江 泰 (猝然,對自己的妻)你少說話!   〔彩默然,愫默立起低頭向通大客廳的門走。   曾 皓 愫方,你說話呀,小姐。你也說說你的意思呀。   愫 方 (搖頭)我,我沒有意思。   〔愫由通大客廳的門下。   曾 皓 唉,這種事怎麼能沒有意見呢?   江 泰 (耐不下)你們要我說話不?   曾 皓 怎麼?   江 泰 要我說,我就說。不要我說,我就走。   曾 皓 好,你說呀,你當然說說你的意見。   江 泰 (痛痛快快)那我就請你們不要再跟愫方為難,愫方心裡怎麼回事,難道你們看不出來?為什麼要你一句我一句欺負一個孤苦伶仃的老小姐?為什麼——   曾思懿 欺負?   曾文彩 江泰。   江 泰 (盛怒)我就是說你們欺負她,她這些年侍候你們老的,少的,活的,死的,老太爺,老太太,少奶奶,小少爺,一直都是她一個人管。她現在已經快過三十,為什麼還拉著她,不放她,這是幹什麼?   曾 皓 你——   曾文彩 江泰!   江 泰 難道還要她陪著一同進棺材,把她燒成灰供祖宗?拿出點良心來!我說一個人要有點良心!我走了,這兒有封信,(把信硬塞在皓的膝上)你們拿去看吧!   曾文彩 江泰!   〔江氣呼呼地由通大客廳的門下。   曾 皓 (滿腹不快)這,這說的是什麼?我,我從來沒聽過這種野話!(同時顫抖地撕開信,露出來鈔票和簡短的信紙)   〔皓看信時,張順拿著碗筷悄悄走進來。瑞貞也走來幫他把方桌靜靜抬出,默默擺碗筷和凳子。   曾 皓 (匆促地讀完那短信,氣得臉發了青)這是什麼意思?(舉著那鈔票)他要拿這幾個房租錢給我!(對思)思懿,這是怎麼回事?   曾思懿 (冷笑)我不知道他老人家又犯了些什麼神經病?   曾文彩 (早已立起,看著那信,惶惑不安,哀訴著)爹,您千萬別他的意,他心裡不快活,他這幾年——   曾 皓 (憤然)江泰,我不說他,就說女婿是半子吧,他也是外姓人。(對彩)你是我的女兒,你當然知道我們曾家人的脾氣都是讀書第一,從來沒有談過錢的話。好,你們願意住在此地就住下去,不願意住也隨意,也無須乎拿什麼房錢,飯錢,給父親看——   曾文彩 (抽咽)爹,您就當錯生了我這女兒,您就當——   曾 皓 (氣得顫巍巍)呃,呃,在我們曾家甩這種闊女婿架子!   曾文彩 (早忍不下,哇地哭起來)哦,媽,你為什麼丟下我死了,我的媽呀!   曾思懿  姑奶奶!   〔文彩哭著跑進自己的臥室。   曾 皓 (長歎一聲)一群冤孽!說都說不得的。開飯,張順,請袁先生來。   〔張順由通大客廳門下。   〔文由書齋小門上。   曾文清 爹!   曾 皓 要走了麼?   曾文清 一點鐘就上車。   曾 皓 你的煙戒了?   曾文清 (低頭)戒了。   曾 皓 確實戒了?   曾文清 (赧然)確實戒了。   曾 皓 紙煙呢?   曾文清 (低頭)也不抽了。   曾 皓 (望著他的黃黃的手指)又說瞎話!(訓責地)你看,你的手指頭叫紙煙熏成什麼樣子?(搖頭歎息)你,你這樣子怎麼能見人做事!   曾文清 (不覺看看手指)回,回頭洗。   曾 皓 霆兒呢?   曾思懿 (連忙跑到通大客廳門前喊)霆兒!你爺爺叫你。   曾 皓 他在幹什麼?   曾文清 大概陪袁小姐放風箏呢。   曾 皓 放風箏?為什麼放著《古文觀止》不讀,放什麼風箏?   曾文清 霆兒!   〔霆慌慌張張由通大客廳的門跑上。   曾 皓 (厲容)跑什麼?哪裡學來這些野相?   曾 霆 (又止步)爺爺,袁伯伯正在畫「北京人」,說就來。   曾 皓 哦,(對瑞)把酒篩好。   曾 霆 袁伯伯說,還想帶一位客人來吃飯。   曾 皓 當然好,你告訴他,就一點家常菜,不嫌棄,就請過來。   曾 霆 哦!(立刻就走,走了一半又轉身,顧慮地)不過,爺爺,他是「北京人」。   曾 皓 北京人不更好。(對文又申斥地)你看,你管的什麼兒子,到現在這孩子理路還是一點不清楚。   曾 霆 (躊躇)袁伯伯說要他換換衣服?   曾 皓 (煩惡)換什麼衣服,你就請過來吧。你父親一點鐘就要上車的。   〔霆由通大客廳的門下。   曾 皓 奇怪,愫方上哪裡去了?   曾思懿 大概為著袁先生做菜呢。   曾 皓 哦。   〔霆在門外大客廳內大喊。   〔霆的聲音:「我爺爺在屋裡!我爺爺在屋裡!」   〔圓的聲音:「你跑,你跑!」   〔砰地通大客廳的門扇大開,霆一邊喊著一邊跑進來,圓兒滿頭水淋淋的,提著一個空桶,手裡拿著一串點著了的鞭炮。小柱兒也隨在後面,一手拿著一根燃著的香,一手抱著那只鴿   曾 霆 (跑著)爺爺,她,她——   袁 圓 (笑喊)你跑!你跑!看你朝哪兒跑……   〔待霆幾乎躲在皓坐的沙發背後,她把鞭炮扔在他們身下,就聽著一聲「辟啪」亂響,霆和皓都嚇得大叫起來,圓大笑,小柱兒站在門口也哈哈不止。   曾 皓 你這,這女孩子怎麼回事?   袁 圓 曾爺爺!   曾 皓 你怎麼這樣子胡鬧?   袁 圓 (撒嬌)你看,曾爺爺,(把濕淋淋的頭髮伸給他看,指霆)他先潑我這一桶水!   〔外面男人聲音:(帶著笑)小猴兒,你到哪兒去了?   袁 圓 (頑皮地)老猴兒,我在這兒呢!   〔圓兒笑著跳著由通大客廳的門跑出去。小柱兒連忙也跟出去。曾 皓 (對思)你看,這種家教怎麼配得上愫方?(轉身對霆)剛才是你潑了她一桶水?   曾 霆 (怯懼地)她,她叫我潑她的。   曾 皓 跪下!   曾思懿 我看,爺爺——   曾 皓 跪下!(霆只得直挺挺跪下)也叫袁家人看看我們曾家的家教。   〔圓兒拉著她的「老猴兒」人類學者袁任敢興高采烈地走進來。   〔「老猴兒」實在並不老,看去只有四十歲模樣,不過老早就禿了頂,頭頂油光光的只有幾根毛,橫梳過去,表示曾經還有過頭髮。他身材不高,可是紅光滿面,胸挺腰圓,穿著一身舊黃馬褲,泥污的黑馬靴,配上一件散領淡青襯衣,活像一個修理汽車的工人。但是他有一副幽默而聰明的眼睛,眼裡時常閃出一種嘲諷的目光,偶爾也洩露著學者們常有的那種凝神入化的神思。嘴角常在微笑,彷彿他不止是研究人類的祖先,同時也嘲笑著人類何以又變得這般墮落。他有一副大耳輪,寬大的前額,襯上一對大耳朵,陷塌的獅子鼻,有時看來像一個小丑。   〔關於他個人的事,揣測很多,有的人說他結過婚,有的說他根本沒有,圓兒只是個私生女,問起來他總一律神秘地微笑。他一生的生活是研究「北京人」的頭骨,組織學術察勘隊到西藏、蒙古掘化石,其餘時間拿來和自己的女兒嬉皮笑臉沒命地傻玩。似乎這個女兒也是從化石裡蹦出來的,看他的樣子,真不像懂得什麼叫做男女的情感的事情。   袁 圓 (一路上談)爹,小柱兒就給我拿來一根香,我就把鞭點上,爹,我就追,我就照他的腿上——   袁任敢 (點頭,笑著聽著)嗯,嗯,哦——(望見曾皓已經立起來歡迎他)曾老伯,真是謝謝,今天我們又來吃你來了。   曾 皓 過節,隨便吃一點。(讓坐)請袁先生上坐,上坐,上坐。   袁 圓 (望見了霆兒突然矮了一截,大喊)爹,你看,你看,他跪著呢!   曾 皓 別管他,請坐吧!   袁任敢 (望著霆兒,大驚)怎麼?   曾 皓 我這小孫兒年幼無知,說是在令嬡頭上潑了一桶水——   袁任敢 (歉笑)哎呀,起來吧,起來吧,那桶水是我遞給他潑的——曾 皓 (驚愕)你?——   曾思懿 (忍不住)起來吧,霆兒,謝謝袁老伯!   曾 霆 (立刻站起)謝謝袁老伯。   袁任敢 (對霆)對不起,對不起,下次你來潑我!   曾 皓 袁先生的客人呢?   袁 圓 (驚呼)爹,「北京人」還在屋裡呢!   袁任敢 (粗豪地)我以為他已經來了。   〔圓兒說完,撒「鴨子」就跑出去。   曾 皓 (十分客氣)啊,快請進來。(立起走向通大客廳的門)   袁任敢 您叫我們的時候,我正在畫,——哦,原來要他換好了衣服來的,可(指霆)他說您——   曾 皓 (又客氣地)我就說吃便飯換什麼衣服,真是太客氣了。   袁任敢 是啊,所以我就沒有——   〔圓兒由通大客廳的門——這門已關上的——跳出來。   袁 圓 (彷彿通報貴賓,大喊)「北京人」到!   〔大家都莫名其妙地站起探望。   曾 皓 啊。(望著門,滿臉笑容)請,請,(話猶未了——)   〔驀然門開,如一個巨靈自天而降,陡地出現了這個「猩猩似的野東西」。   〔他約莫有七尺多高,熊腰虎背,大半裸身,披著半個獸皮,混身上下毛茸茸的。兩眼炯炯發光,嵌在深陷的眼眶內,塌鼻子,大嘴,下巴伸出去有如人猿,頭髮也似人猿一樣,低低壓在黑而濃的粗肩上。深褐色的皮膚下,筋肉一粒一粒凸出有如棕色的棗栗。他的巨大的手掌似乎輕輕一扭便可扭斷了任何敵人的脖頸。他整個是力量,野得可怕的力量,充沛豐滿的生命和人類日後無窮的希望都似在這個人身內藏蓄著。   〔曾家的人——除了瑞貞——都有些驚嚇。   曾 皓 (沒想到,幾乎嚇昏了)啊!(退後)   袁任敢 (忙走上前介紹)這是曾老太爺。   〔「北京人」點頭。   曾 皓 這位是——   袁任敢 (笑著)這是我們的夥伴,最近就要跟我們一塊到蒙古去的。   〔「北京人」走到台中,森森然望著皓和皓的子孫們。   袁 圓 (同時指著)曾爺爺,他是人類的祖先。曾爺爺,你的祖先就是這樣!   袁任敢 (笑著)別胡扯,圓兒!(對皓)曾老伯,您不要生氣!四十萬年前的北京人倒是這樣:要殺就殺,要打就打,喝鮮血,吃生肉,不像現在的北京人這麼文明。   曾 皓 (驚懼)怎麼這是北京人?   袁任敢 (有力地)真正的北京人!(忽然笑起來)哦,曾老伯,您不要鬧糊塗了。這是假扮的,請來給我們研究隊畫的。他原來是我們隊裡一個頂好的機器工匠,因為他的體格頭骨有點像頂早的北京人——   曾 皓 (清醒了一點)哦,哦,哦,那麼請坐吧!(硬著頭皮對「北京人」)請坐吧。   袁任敢 對不起,他是個啞巴,不會說話。(這時大家均按序入坐,低聲)他脾氣有點暴躁,說打人就打人,還是不理他好。   曾 皓 (毛骨聳然)哦,哦,(忙對瑞貞、霆兒)瑞貞,你們這邊點坐,這邊點坐!   〔「北京人」了無笑容地端坐在上首,面對觀眾。   〔張順端進來一碗熱菜,擱好即下。   曾 皓 (舉杯)今天一則因為過節,二則也因為大小兒要離開家,一直沒跟袁先生領教,也就乘這個機會跟袁先生多敘敘,來,請,請。(望「北京人」)呃,令友——   袁任敢 多謝!   〔「北京人」望一望,一飲而盡,大家驚訝。   袁任敢 我聽說曾大先生非常懂得喝茶的道理——   〔外面爭吵聲。   曾 皓 瑞貞,你看看,這是誰?吵什麼?   袁 圓 (對瑞)我替你看看去!   〔思對文耳語,文站起執酒壺,思懿隨後向皓身邊走來。圓早放下筷子由通大客廳的門跑下。   曾思懿 (持杯)媳婦給爹敬酒。   曾 皓 (仍坐)不用了。   曾思懿 (恭順的樣子)文清跟爹辭行啦。   曾文清 (低聲)爹,跟您辭行。   〔文跪下三叩首,瑞貞和霆兒都立起。「北京人」與袁任敢瞪眼,互相望望。外面在他們一個端坐一個跪叩的時候,又洶洶地怒吵起來。   〔外面三四個人誚罵聲:(你一句,我一句)你們給錢不給錢。大八月節,錢等了一大清早上了。這麼大門口也不是白蓋的。有錢再欠賬,沒有錢,你欠的什麼賬,別丟人!……   曾 皓 這是什麼?   曾思懿 隔壁人家吵嘴吧?   曾 皓 (安下心,對袁等)請,請啦。(「北京人」又獨自喝下一盅,皓對霆與瑞,和藹地)你們也該給你們父親送行哪!(於是——)   〔瑞、霆復立起來,執酒壺,到文面前斟酒。   曾思懿 (非常精明練達的樣子,教他們說)說「爹一路平安」。   瑞 貞   (同時呆板地)爹一路平安。   曾 霆   曾思懿 說「以後請您老人家常寫家信」。   瑞 貞     (同時呆滯地)以後請您老人家常寫家信。   曾 霆   曾思懿 (又教他們)「兒子兒媳婦不能時常伺候您老人家了。」   瑞 貞     (又言不由衷地)兒子兒媳婦不能時常伺候您老人家了。   曾 霆   〔說完了就要回坐。   曾思懿 (連忙)磕頭啊,傻孩子!(很得意地望著袁任敢)   〔霆與瑞雙雙跪下三叩首。文立起,「北京人」與袁瞪眼對望著,呼地又喝了盅酒,袁為他斟滿,他又喝空。靜靜的磕頭中,外面又開始咒罵。——   〔外面咒罵聲:(還是你一嘴我一嘴,逐漸凶橫)你們過的什麼節?有錢過節,沒有錢跟我們這小買賣人打什麼哈哈。五月節的賬到現在還沒有還清,現在還一個「子」兒(錢的意思)不給。不到一千塊錢就這麼為難哪?   〔張順的聲音:(一面勸著)你們別在這兒嚷嚷!——走!走!老太爺在這兒……   〔外面咒罵聲:(譏諷地)老太爺就凶了,這擺的什麼闊氣!沒有錢,還不跟我們一樣,破落戶!(一直吵下去不斷——)   〔袁任敢也回頭諦聽。   曾思懿 別是隔壁的——   〔外面爭吵聲中,愫忙由通大客廳的門疾步進來。   曾 皓 是誰?   愫 方 (喘息著,閃爍其詞)沒有誰。   曾思懿 (奸笑)袁先生,我介紹一下,這是愫小姐!(袁立起,思又轉對愫)袁先生!   〔由通大客廳的門陳奶媽圍著一個舊圍裙,端一大盤菜急急慌慌走進來,後隨著小柱兒,一手抱著鴿子,一手拉著祖母的衣裙。   陳奶媽 (邊說邊走,煩躁地)別拉著,小柱兒,討厭,別拉著我!(把菜放在桌上,幾乎燙熟了手,連連地)好燙!   〔陳與小柱兒同由大客廳下。   愫 方 (低聲)表嫂!   曾思懿 (舉箸)袁先生,這碗菜是愫小姐——(愫拉她的衣裙,思回頭對愫)啊?   曾 皓 (舉箸)請!請!   愫 方 (同時惶惑)漆,漆棺材的——他,他們——   〔門驀地大開,那一群矮胖兇惡的小商人甲、乙、丙、丁擠進來。張順還在抵擋,圓兒也夾在後面。   張 順 不成,不成,屋裡有客!   甲、乙、丙、丁 (同時闖進來,凶橫的野狗似的亂吠)你別管,我們要錢!不是要命!——老太爺——大奶奶!——老太爺,你有錢就拿出來。——沒有錢——   曾 皓 下去!混賬!   曾思懿 (同時厲聲)回頭說,滾出去!   〔文彩也從臥室裡跑出來驚望。   甲、乙、丙、丁 (逼上前來混雜地)我們為什麼滾?——欠錢還賬,沒錢就別造這個孽,——我們是小買賣人!——五月節的賬都還沒清。——別甩臭架子,——還錢,還錢!(皓氣得發了呆,思冷笑,曾家的人都癡了一般,甲、乙吼叫,更相逼迫)別不言語,別裝傻!(甲喊)你有錢漆棺材!(乙喊)沒有錢漆什麼棺材!(丙喊)我們家也有父有母,死了情願拿蘆席一卷!(甲喊,指著曾家的人)也不肯這麼坐著挺屍!   〔袁與「北京人」一直望著他們,這時——   袁任敢 (大吼一聲)出去!   甲  (嚇住)怎麼?   袁任敢 (笑)我給你錢!   甲、乙、丙、丁 (固執)我們,我(指皓)——   〔「北京人」慢慢立起,一個巨無霸似的人猿,森然怒視,狺狺然沉重地向外揮手。   甲、乙、丙、丁 (倒吸一口氣)好,給錢就得!給錢就得!   〔甲、乙、丙、丁倉皇退出。   〔「北京人」笨重地跨著巨步跟著出去,圓也出去,袁隨在後面。   曾 霆 (焦急)袁伯伯!   袁任敢 (點頭微笑,搖搖手,頗有把握的樣子)   〔袁走出。   曾 皓 怎麼,怎麼回事?   〔突然聽見外面一拳打在肉堆上的聲音,接著一句驚愕的:「你怎麼打人!」接著東西摔破,一片亂糟糟叫喊咒罵,挨打呼痛的囂聲。   〔屋裡人嚇成一團。   曾 皓 關門,關門!   〔思趕緊跑去關門。   〔圓的聲音:(彷彿在觀戰,狂叫助威)「好,再一拳,再一拳!打得好!向後邊揍!腳,腳踢!對,捶!再一捶!對呀,對,咬,用勁,再一拳!」(最後勝利地大叫)「好啊!」(然後安靜下來)   曾 霆 (忍不住走到門口,想開門外看)   曾思懿 (低聲,緊張地)別出去,你要找死啊?   〔大家都屏息靜聽。袁任敢頭髮微亂,捋起袖管,滿面浮著笑容,進來。   袁任敢 (慢慢地把袖管又捋下來)   〔「北京人」更野蠻可怖,臉上流著鮮血,跨著巨步若無事然走進來。後面袁圓滿面崇拜的神色跟著這個可怕的英雄。   曾 皓 (低聲)都,都走了?   袁任敢 打跑了!   袁 圓 (突然站在椅上把「北京人」的巨臂舉起來)我們的「北京人」打的!   〔「北京人」轉過頭,第一次溫和地露出獰笑。大家竦然望著他。曾皓凝坐如同得了癱瘓。   曾思懿 (突然打破這沉悶,快意地笑著)快吃吧。(對袁)這兩碗菜是(指著)愫小姐下廚房特為袁先生做的!(不覺對文笑了一下)   〔大家又開始入坐。    ——閉 幕 第二幕   〔當天夜晚,約有十一點鐘的光景,依然在曾宅小客廳裡。   〔曾宅的近周,沉寂若死。遠遠在冷落的胡同裡有算命的瞎子隔半天敲兩下寂寞的銅鉦,彷彿正緩步踱回家去。間或也有女人或者小孩的聲音,這是在遠遠寥落的長街上淒涼地喊著的漫長的叫賣聲。   〔屋內紗燈罩裡的電燈暗暗地投下一個不大的光圈,四壁的字畫古玩都隱隱地隨著翳入黑暗裡,牆上的墨竹也更顯得模糊,有窗帷的地方都密密地拉嚴。從舊紗燈的一個寬縫,露出一道燈光正射在那通大客廳的門上。那些白紙糊的隔子門每扇都已關好,從頭至地,除了每個隔扇下半截有段極短的木質雕飾外,現在是整個成了一片雪白而巨大的紙幕,隔扇與隔扇的隙間洩進來一線微光,紙幕上似乎有淡漠的人影隱約浮動。偶爾聽見裡面(大客廳)有人輕咳和談話的聲音。   〔靠左牆長條案上放著幾隻蠟台,有一隻插著半截殘燼的洋蠟燭。屋正中添了一個矮几子,幾上擱了一個小小的紅泥火爐,非常潔淨,爐上座著一把小洋鐵水壺。爐火融融,在小爐口裡閃爍著。水在壺裡呻吟,像裡面羈困著一個小人兒在哀哭。旁邊有一張纖巧的紅木桌,上面放著小而精緻的茶具。圍爐坐著蒼白的文清,他坐在一張矮凳上出神。對面移過來一張小沙發,陳奶媽坐在那裡,正拿著一把剪刀為坐在小凳上的小柱兒鉸指甲。小柱兒打著盹。   〔書齋內有一盞孤零零的暗燈,燈下望見曾霆懨懨地獨自低聲誦讀《秋聲賦》。(《秋聲賦》,歐陽修的作品。歐陽修(1007-1072),字永叔,號醉翁、六一居士,吉水(今屬江西)人。北宋文學家、史學家。著有《歐陽文忠集》。)遠遠在深巷的盡頭有木梆打更的聲音。   陳奶媽 (一面鉸著一面念叨)真的清少爺,你明天還是要走嗎?   曾文清 (頷首)   陳奶媽 我看算了吧,既然誤了一趟車,就索性在家裡等兩三天,看袁先生跟愫小姐這段事有個眉目再走。   曾文清 (搖首)   陳奶媽 你說袁先生今天看出來不?   曾文清 (低著頭,勉強回答)我沒留神。   陳奶媽 (笑著)我瞧袁先生看出來了,吃飯的時候他老望著愫小姐這邊看。   曾文清 (望著奶媽,彷彿不明白她的話)   陳奶媽 清少爺你說這件事——   曾文清 (不覺長歎一聲)   陳奶媽 (望了清一下,又說不出)   〔小柱兒一磕頭突由微盹中醒來,打一個呵欠,嘴裡不知說了句什麼話,又昏昏忽忽地打起盹。   陳奶媽 (鉸著小柱兒的指甲)唉,我也該回家的。(指小柱 兒)他媽還在盼著我們今天晚上回去呢。(小柱兒頭又往前一磕,她扶住他說)別動,我的肉,小心奶奶鉸著你!(憐愛地)唉,這孩子也是真累乏了,走了一早晨又跟著這位袁小姐玩了一天,鄉下的孩子不比城裡的孩子,餓了就吃,累了就睡,真不像——(望著書齋內的霆兒,憐惜地,低聲)孫少爺,孫少爺!   曾 霆 (一直在低誦)「……嗟夫,草木無情,有時飄零,人為動物,惟物之靈,百憂感其心,萬事勞其形,有動乎中,必搖其精。而況思其力之所不及,憂其智之所不能。……」   曾文清 讓他讀書吧,一會兒他爺爺要問他的。   〔深巷的更鑼聲。   陳奶媽 這麼晚了還唸書!大八月節的,哎,打三更了吧。   曾文清 嗯,可不是打三更了。   陳奶媽 鄉下孩子到了這個時候都睡了大半覺了。(鉸完了最後一個手指)好啦,起來睡去吧,別在這兒受罪了。   小柱兒 (擦擦眼睛)不,我不想睡。   曾文清 (微笑)不早啦,快十一點鐘啦!   小柱兒 (抖擻精神)我不困。   陳奶媽 (又是生氣又是愛)好,你就一晚上別睡。(對清)真是鄉下孩子進城,什麼都新鮮。你看他就捨不得睡覺。   〔小柱兒由口袋裡取出一塊花生糖放在嘴裡,不覺又把身旁那個「括打嘴」抱起來看。   陳奶媽 唉,這個八月節晚上,又沒有月亮。——怎麼回子事?大奶奶又不肯出來。(叫)大奶奶!(對清)她這陣子在屋裡幹什麼?(立起)大奶奶,大奶奶!   曾文清 別,別叫她。   陳奶媽 清少爺,那,那你就進去吧。   曾文清 (搖頭,哀傷地獨自吟起陸游的《釵頭鳳》)(陸游(1125-1210),字務觀,號放翁,山陰(今紹興)人,南宋大詩人。著有《劍南詩稿》、《渭南文選》、《南唐書》、《老學庵筆記》、《放翁詞》等。他初婚唐氏,在母親壓迫下離異,《釵頭鳳》即反映了他的痛苦之情。)「……東風惡,歡情薄,一懷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   陳奶媽 (歎一口氣)哎,這也是冤孽,清少爺,你是前生欠了大奶奶的債,今生該她來磨你。可,可到底怎麼啦,她這一晚上一句話也沒說,——她要幹什麼?   曾文清 誰知道?她說胃裡不舒服,想吐。   陳奶媽 (回頭瞥見小柱兒又閒不住手,開始摸那紅木矮几的茶壺,叱責地)小柱兒,你放下,你屁股又癢癢啦!(小柱兒又規規矩矩地放好,陳轉對文清)也怪,姑老爺不是嚷嚷今天晚上就要搬出去麼?怎麼現在——   曾文清 哎,他也不過是說說罷了。(忽然口氣裡帶著憂怨)他也是跟我一樣:我不說話,一輩子沒有做什麼;他吵得凶,一輩子也沒有做什麼。   〔文彩由書齋小門走進,手裡拿著一支沒點的蠟燭,和一副筷子,一碟從稻香村買來的清醬肉,醬黃豆,雜香之類的小菜。   曾文彩 (倦怠地)奶媽,你還沒有睡?   陳奶媽 沒有,怎麼姑老爺又要喝酒了?   曾文彩 (掩飾)不,他不,是我。   曾文清 你?哎,別再讓他喝了吧。   曾文彩 (歎了一口氣,放下那菜碟子和筷子)哥哥,他今天晚上又對我哭起來了。   陳奶媽 姑老爺?   曾文彩 (忍不住掏出手帕,一眼眶的淚)他說他對不起我,他心裡難過,他說他這一輩子都完了。我看他那個可憐的樣子,我就覺得是我累的他。哎,是我的命不好,才叫他虧了款,丟了事。(眼淚流下來)奶媽,洋火呢?   陳奶媽 讓我找,——   曾文清 (由紅木幾上拿起一盒火柴)這兒!   〔陳接下,走起替文彩點上洋燭。   曾文彩 (由桌上拿起一個銅蠟台)他說悶得很,他想夜裡喝一點酒。你想,哥哥,他心裡又這麼不快活,我——   曾文清 (長噓一聲)喝吧,一個人能喝酒也是好的。   陳奶媽 (把點好的蠟燭遞給彩)老爺子還是到十一點就關電燈麼?   曾文彩 (把燭按在燭台裡)嗯。(體貼)給他先點上蠟好,別待會兒喝了一半,燈「抽冷子」滅了,他又不高興。   陳奶媽 我幫你拿吧。曾文彩 不用了。   〔彩拿著點燃的蠟燭和筷子菜碟走進自己的房裡。   陳奶媽 (搖頭)唉,做女人的心腸總是苦的。   〔彩放下東西又忙忙自臥室走出。   曾文彩 江泰呢?   陳奶媽 剛進大客廳。   曾文清 大概正跟袁先生閒談呢。   曾文彩 (已走到火爐旁邊)哥哥,這開水你要不?   曾文清 (搖頭,倦怠地)文彩,小心你的身體,不要太辛苦了。   曾文彩 (悲哀地微笑)不。   〔彩提著開水壺由臥室下。文清又把一個宜興泥的水罐放在爐上,慢吞吞地撥著火。   曾 霆 (早已拿起書本立起)爹,我到爺爺屋裡去了。   曾文清 (低頭放著他的陶罐)去吧。   陳奶媽 (走上前)孫少爺!(低聲)你爺爺要問你爹,你可別說你爹沒有走成。   小柱兒 (正好好坐著,忽然回頭,機靈地)就說老早趕上火車走了。陳奶媽 (好笑)誰告訴你的?   小柱兒 (小眼一擠)你自個兒告訴我的。   陳奶媽 這孩子!(對霆)走吧,孫少爺你背完書就回屋睡覺去。老爺子再要上書,就說陳奶媽催你歇著呢!   曾 霆 嗯。(向書齋走)   曾文清 霆兒?   曾 霆 幹嘛?爹?   曾文清 (關心地)你這兩天怎麼啦?   曾 霆 (閃避)沒有怎麼,爹。   〔霆由書齋小門怏怏下。   陳奶媽 (看霆走出去,讚歎的樣子,不覺回首指著小柱兒)你也學學人家,人家比你也就大兩歲,念的書比你吃的飯米粒還要多。你呢,一頓就四大碗乾飯,肚子裡盡裝的是——   小柱兒 (突然)奶奶,你聽,誰在叫我呢?   陳奶媽 放屁!你別當我耳朵聾,聽不見。   小柱兒 真的,你聽呀,這不是袁小姐——   陳奶媽 哪兒?   小柱兒 你聽。   陳奶媽 (諦聽)人家袁小姐幫他父親畫畫呢。   小柱兒 (故意作弄他的祖母)真的,你聽:「小柱兒,小柱兒!」這不是袁小姐?你聽:「小柱兒,你給我喂鴿子來!」(突然滿臉頑皮的笑容)真的,奶奶,她叫我喂鴿子!(立刻撒「鴨子」就向大客廳跑)   陳奶媽 (追在後面笑著)這皮猴又想騙你奶奶。   〔小柱兒連笑帶跑,正跑到那巨幕似的隔扇門前。按著曾宅到十一點就得滅燈的習慣,突然全屋暗黑!在那雪白而寬大的紙幕上由後面驀地現出一個體巨如山的猿人的黑影,蹲伏在人的眼前,把屋裡的人顯得渺小而萎縮。只有那微弱的小爐裡的火照著人們的臉。   小柱兒 (望見,嚇得大叫)奶奶!(跑到奶奶懷裡)   陳奶媽 哎喲,這,這是什麼?   曾文清 (依然偎坐在小爐旁)不用怕,這是北京人的影子。   〔裡面袁任敢的沉重的聲音:「這是人類的祖先,這也是人類的希望。那時候的人要愛就愛,要恨就恨,要哭就哭,要喊就喊,不怕死,也不怕生。他們整年盡著自己的性情,自由地活著,沒有禮教來拘束,沒有文明來捆綁,沒有虛偽,沒有欺詐,沒有陰險,沒有陷害,沒有矛盾,也沒有苦惱;吃生肉,喝鮮血,太陽曬著,風吹著,雨淋著,沒有現在這麼多人吃人的文明,而他們是非常快活的!」   〔猛地隔扇打開了一扇,大客廳裡的煤油燈灑進一片光,江泰拿著一根點好的小半截殘蠟,和袁任敢走進來。江泰穿一件洋服坎肩,袁任敢還是那件棕色襯衣,袖口又掠起,口裡叼著一個煙斗,冒出一縷縷的濃煙。   江 泰 (有些微醺,應著方才最後一句話,非常贊同地)而他們是非常快活的。   曾文清 (立起,對奶媽)點上蠟吧。   陳奶媽 嗯。(走去點蠟)   〔在大客廳裡的袁圓:(同時)「小柱兒,你來看。」   小柱兒 唉。(抽個空兒跑進大客廳,他順手關了隔扇門,那一片巨大的白幕上又踞伏著那小山一樣的北京人的巨影)   江 泰 (興奮地放下蠟燭,咀嚼方纔那一段話的意味,不覺連連地)而他們是非常快活的。對!對!袁先生,你的話真對,簡直是不可更對。你看看我們過的是什麼日子?成天垂頭喪氣,要不就成天胡發牢騷。整天是愁死,愁生,愁自己的事業沒有發展,愁精神上沒有出路,愁活著沒有飯吃,愁死了沒有棺材睡。整天地希望,希望,而永遠沒有希望!譬如(指文清)他,—   曾文清 別再發牢騷,叫袁先生笑話了。   江 泰 (肯定)不,不,袁先生是個研究人類的學者,他不會笑話我們人的弱點的。坐,坐,袁先生!坐坐,坐著談。(他與袁圍爐坐下,由紅木幾上拿起一支香煙,忽然)咦,剛才我說到哪裡了?   袁任敢 (微笑)你說,(指著)「譬如他吧,」——   江 泰 哦,譬如他吧,哦,(對文,苦惱地)我真不喜歡發牢騷,可你再不讓我說幾句,可我,我還有什麼?我活著還有什麼?(對袁)好,譬如他,我這位內兄,好人,一百二十分的好人,我知道他就有情感上的苦悶。   曾文清 你別胡說啦。   江 泰 (黠笑)啊,你瞞不過我,我又不是傻子。(指文對 袁爽快地)他有情感上的苦悶,他希望有一個滿意的家庭,有一個真瞭解他的女人同他共處一生。(興奮地)這點希望當然是自然的,對的,合理的,值得同情的,可是在二十年前他就發現了一個瞭解他的女人。但是他就因為膽小,而不敢找她;找到了她,又不敢要她。他就讓這個女人由小孩而少女,由少女而老女,像一朵花似的把她枯死,悶死,他忍心讓自己苦,人家苦,一直到今天,現在這個女人還在——   曾文清 (忍不住)你真喝多了!   江 泰 (笑著搖手)放心,沒喝多,我只講到這點為止,決不多講。(對袁)你想,讓這麼個人,成天在這樣一個家庭裡朽掉,像老墳裡的棺材,慢慢地朽,慢慢地爛,成天就知道歎氣做夢,忍耐,苦惱,懶,懶,懶得動也不動,愛不敢愛,恨不敢恨,哭不敢哭,喊不敢喊,這不是墮落,人類的墮落?那麼,(指著自己)就譬如我,——(劃地一聲點著了煙,邊吸邊講)讀了二十多年的書——   袁任敢 (叼著煙斗,微笑)我就猜著你一定還有一個「譬如我」的。   江 泰 (滔滔不絕)自然我決不盡批評人家,不說自己。譬如我吧,我愛錢,我想錢,我一直想發一筆大財,我要把我的錢,送給朋友用,散給窮人花。我要像杜甫的詩說的,蓋起無數的高樓大廈,叫天下的窮朋友白吃白喝白住,研究科學,研究美術,研究文學,研究他們每個人喜歡的東西,為中國,為人類謀幸福。可是袁先生,我的運氣不好,處處倒霉,碰釘子,事業一到我手裡,就莫名其妙地弄到一塌糊塗。我們整天在天上計劃,而整天在地下妥協。我們只會歎氣,做夢,苦惱,活著只是給有用的人糟蹋糧食,我們是活死人,死活人,活人死!一句話,你說的(指著自己的頭)像我們這樣的人才真是(指那北京人的巨影)他的不肖的子孫!   袁任敢 (一直十分幽默地點著頭,此時舉起茶杯微笑)請喝茶!   江 泰 (接下茶杯)對了,譬如喝茶吧,我的這位內兄最講究喝茶。他喝起茶來要洗手,漱口,焚香,靜坐。他的舌頭不但嘗得出這茶葉的性情,年齡,出身,做法,他還分得出這杯茶用的是山水,江水,井水,雪水還是自來水,燒的是炭火,煤火,或者柴火。茶對我們只是解渴生津,利小便,可一到他口裡,就有一萬八千個雅啦,俗啦的道理。然而這有什麼用?他不會種茶,他不會開茶葉公司,不會做出口生意,就會一樣,「喝茶!」喝茶喝得再怎麼精,怎麼好,還不是喝茶,有什麼用?請問,有什麼用?   〔文彩由臥室出。   曾文彩 泰!   江 泰 我就來。   陳奶媽 (走去推他)快去吧,姑老爺。   江 泰 (立起,仍捨不得就走)譬如我吧——   陳奶媽 別老「譬如我」「譬如我」地說個沒完了。袁先生都快嫌你嘮叨了。   江 泰 嗯,袁博士,你不介意我再發揮幾句吧。   袁任敢 (微笑)哦,當然不,請「發揮」!   江 泰 所以譬如——(彩又走來拉他回屋,他對彩幾乎是懇求地)文彩,你讓我說,你讓我說說吧!(對袁)譬如我吧,我好吃,我懂得吃,我可以引你到各種頂好的地方去吃。(頗為自負,一串珠子似的講下去)正陽樓的涮羊肉,便宜坊的掛爐鴨,同和居的烤饅頭,東興樓的烏魚蛋,致美齋的燴鴨條。小地方哪,像灶溫的爛肉面,穆柯寨的炒疙瘩,金家樓的湯爆肚,都一處的炸三角,以至於——   曾文彩 走吧!   江 泰 以至於月盛齋的醬羊肉,六必居的醬菜,王致和的臭豆腐,信遠齋的酸梅湯,二妙堂的合碗酪,恩德元的包子,沙鍋居的白肉,杏花春的花彫,這些個地方沒有一個掌櫃的我不熟,沒有一個掌灶的、跑堂的、站櫃台的我不知道,然而有什麼用?我不會做菜,我不會開館子,我不會在人家外國開一個頂大的李鴻章雜碎,賺外國人的錢。我就會吃,就會吃!(不覺談到自己的痛處,捶胸)我做什麼,就失敗什麼。做官虧款,做生意賠錢,讀書對我毫無用處。(痛苦地)我成天住在丈人家裡鬼混,好說話,好牢騷,好批評,又好罵人,簡直管不住自己,專說人家不愛聽的話。   曾文彩 (插嘴)泰!   江 泰 (有些抽噎)成天叫大家看著我不快活,不成材,背後罵我是個廢物,啊,文彩,我真是你的大累贅,我從心裡覺得對不起你呀!(突然不自禁地哭出)   曾文彩 (連叫)泰,泰,別難過,是我不好,我累了你。   陳奶媽 進去吧,又喝多了。   江 泰 (搖頭)我沒有,我沒有,我心裡難過,我心裡難過,啊——   〔陳與彩扶江泰由臥室下。   曾文清 (歎口氣)您喝杯茶吧。   袁任敢 我已經灌了好幾大碗涼開水了,我今天午飯吃多了,大先生,我有一件事拜託你——   曾文清 是——   袁任敢 我——   〔愫方一手持床毛毯,一手持蠟燭,由書齋小門上。   袁任敢 愫小姐。   愫 方 (點頭)   曾文清 爹睡著了?   愫 方 (搖頭)   曾文清 袁先生您的事?   〔江又由臥室走出,手裡握著半瓶白蘭地。   江 泰 (笑著)袁先生進來喝兩杯不?   袁任敢 不,(指巨影)他還在等著我呢!   江 泰 (舉瓶)好白蘭地,文清,你?   曾文清 (不語,望了望愫方)   江 泰 (莫名其妙)哦,怎麼,你們三位——   〔陳奶媽在內:姑老爺!   江 泰 (搖頭,歎了口氣)唉,沒有人理我,沒有人理我的喲。(由臥室下)   曾文清 袁先生,你方才說——   〔圓在屋內的聲音:爹,爹!你快來看,北京人的影子我鉸好了。   袁任敢 (望望愫與文)回頭說吧。(幽默而又懂事地)沒有什麼事,我的小猴子叫我呢。   〔袁打開那巨幕一般的門扇走進去,跟著洩出一道光又關上,白紙幕上依然映現著那個巨大無比的北京人的黑影。   〔寂靜,遠處木梆更鑼聲。   曾文清 (期待地)奶媽把紙條給你了?   愫 方 (默默點頭)   曾文清 (低聲)我,我就想再見你一面,我好走。   愫 方 (無意中望著文的臥室的門)   曾文清 (指門)她關上門睡覺呢。(低頭)   愫 方 (坐下)   曾文清 (突然)愫方!   愫 方 (又立起)   曾文清 怎麼?   愫 方 姨父叫我拿醫書來的。   〔陳奶媽由文彩臥室走出。   陳奶媽 愫小姐,您來了。(立刻向書齋小門走)]   曾文清 奶媽上哪兒去?   陳奶媽 (掩飾)我去看看孫少爺書背完了不?   〔陳由書齋小門下,遠遠又是兩下淒涼的更鑼。   曾文清 愫方,明天我一定走了,這個家(頓)我不想再回來了。   愫 方 (肯定地)不回來是對的。   曾文清 嗯,我決不回來了。今天我想了一晚上,我真覺得是我,是我誤了你這十幾年。害了人,害了己,都因為我總在想,總在想著有一天,我們——(望見愫蹙起眉頭,輕輕撫摸前額)愫方,你怎麼了?   愫 方 (疲倦地)我累得很。   曾文清 (惻然)可憐,愫方,我不敢想,我簡直不敢再想你以後的日子怎麼過。你就像那只鴿子似的,孤孤單單地困在籠子裡,等,等,等到有一天——   愫 方 (搖頭)不,不要說了!   曾文清 (傷心)為什麼,為什麼我們要東一個,西一個苦苦地這麼活著?為什麼我們不能長兩個翅膀,一塊兒飛出去呢?(搖著頭)啊,我真是不甘心哪?   愫 方 (哀徐)這還不夠麼,要怎麼樣才甘心呢!   曾文清 (幽鬱)愫方,你跟我一道到南方去吧!(立刻眉梢又有些躊躇)去吧!   愫 方 (搖頭,哀傷地)還提這些事嗎?   曾文清 (悔痛,低頭緩緩地)要不你就,你就答應今天早上那件事吧。愫方 (愣住)為——為什麼?   曾文清 (望著愫,嘴角痛苦地拖下來)這次我出去,我一輩子也不想回來的。愫方,我就求你這一件事,你就答應我吧。你千萬不要再在這個家裡住下去。(懇切地)想想這所屋子除了耗子,吃人的耗子,啃我們字畫的耗子還有什麼?(愫的眼睛悲哀地凝視著他)你心裡是怎麼打算?等著什麼?你別再不說話,你對我說呀。(驀地鼓起勇氣,貿然)愫方,你,你還是嫁,嫁了吧,你趕快也離開這個牢吧。我看袁先生人是可托的,你——   愫 方 (緩緩立起)   曾文清 (也立起,哀求)你究竟怎麼打算,你說呀。   愫 方 (向書齋小門走)   曾文清 (沉痛地)你不能不說就走,「是」,「不是」,你要對我說一句啊。   愫 方 (轉身)文清!(手裡遞給他一封信,緩緩地走開。文清昏惑地把信接在手裡)   〔陳奶媽由書齋小門急上。   陳奶媽 (迫促地)老爺子來了,就在後面。(推著文清)進去進去,省得麻煩。進去……   曾文清 奶媽,我——   〔陳奶媽嘴裡嘮嘮叨叨地把文清推著進到他的臥室裡,愫方呆立在那裡。   〔曾皓由書齋小門上,他穿一件棉袍,圍著一條絨圍巾,拖著睡鞋,扶枴杖,提著一個小油燈走進。   曾 皓 (看見愫方,急切地)我等你好半天了——(對陳)剛才誰進去了?   陳奶媽 大奶奶。   曾 皓 (望見那紅泥火爐)怎麼,誰又在這裡燒茶了?   陳奶媽 姑老爺,他剛才陪著袁先生在這裡品茶呢。   曾 皓 (藐笑)嗤,這兩個人懂得什麼品茶!(突然望見門上的巨影)這是什麼?   陳奶媽 袁先生畫那個「北京人」呢。   曾 皓 (鄙夷地)什麼「北京人」,簡直是鬧鬼。   陳奶媽 老爺子,回屋去睡吧。   曾 皓 不,我要在這兒看看,你睡去吧。   愫 方 奶媽,我給你把被鋪好了。   陳奶媽 嗯,嗯。(感動)哎,愫小姐,你——(欣喜)好,我看看去。   〔陳由書齋小門下。皓開始每晚照例的巡視。   愫 方 (隨著皓的後面)姨父,不早了,睡去吧,還看什麼?   曾 皓 (一面在角落裡探找,一面說)祖上辛辛苦苦留下來的房子,晚上火燭第一要小心,小心。(忽然)你看那地上冒著煙,紅紅的是什麼?   愫 方 是煙頭。   曾 皓 (警惕)你看這多危險!這一定又是江泰干的。總是這樣,煙頭總不肯滅掉。   愫 方 (拾起煙頭,扔在火爐裡)   曾 皓 這麼長一節就不抽了,真是糟蹋東西。(四面嗅聞)愫方,你聞聞彷彿有什麼香味沒有?   愫 方 沒有。   曾 皓 (嗅聞)怪得很,彷彿有鴉、鴉片煙的味道。   愫 方 別是您今天水煙抽多了。   曾 皓 唉,老了,連鼻子都不中用了。(突然)究竟文清走了沒有?愫 方 走了。   曾 皓 你可不要騙我。   愫 方 是走了。   曾 皓 唉,走了就好。這一個大兒子也夠把我氣壞了,煙就戒了許多次,現在他好容易把煙戒了,離開了家——   愫 方 不早了,睡去吧。   曾 皓 (坐在沙發裡怨訴)他們整天地騙我,上了年紀的人活著真沒意思,兒孫不肖,沒有一個孩子替我想。(淒慘地)家裡沒有一個體恤我,可憐我,心疼我。我牛馬也做了幾十年了,現在弄到個人人都盼我早死。   愫 方 姨父,您別這麼想。   曾 皓 我曉得,我曉得。(怨恨地)我的大兒媳婦第一個不是東西,她就知道想法弄我的錢。今天正午我知道是她故意引這幫流氓進門,存心給我難堪。(切齒)你知道她連那壽木都不肯放在家裡。父親的壽木!這種不孝的人,這種沒有一點心肝的女人!她還是書香門第的閨秀,她還是——   〔外面風雨襲來,樹葉颯颯地響著。   曾 皓 她自己還想做人的父母,她——   愫 方 (由書齋小窗諦聽)雨都下來了。姨父睡吧,別再說了。   曾 皓 (搖頭)不,我睡不著。老了,兒孫不肖,一個人真可憐,半夜連一個伺候我的人都沒有。(痛苦地摸著腿)啊!   愫 方 怎麼了?   曾 皓 (微呻)痛啊,腿痛得很!   〔外面更鑼木梆聲。   愫 方 (拿來一個矮凳放好他的腿,把毛毯蓋上,又拉過一個矮凳坐在旁邊,為他輕輕捶腿)好點吧?   曾 皓 (呻吟)好,好。腳冷得像冰似的,愫方,你把我的湯婆子灌好了沒有?   愫 方 灌好了。   曾 皓 你姨媽生前頂好了,晚上有點涼,立刻就給我生起炭盆,熱好了黃酒,總是老早把我的被先溫好——(似乎突然記起來)我的湯婆子,你放在哪裡了?   愫 方 (捶著腿)已經放在您的被裡了。(呵欠)   曾 皓 (快慰)啊,老年人心裡沒有什麼。第一就是溫飽,其次就是順心。你看,(又不覺牢騷起來)他們哪一個是想順我的心?哪一個不是陰陽怪氣?哪一個肯聽我的話,肯為著老人家想一想?(望見愫方沉沉低下頭去)愫方,你想睡了麼?   愫 方 (由微盹中驚醒)沒有。   曾 皓 (同情地)你真是累很了,昨天一夜沒有睡,今天白天又伺候我一天,也難怪你現在累了。你睡去吧。(語聲中帶著怨望)我知道你現在聽不下去了。   愫 方 (擦擦眼睛,微微打了一個呵欠)不,姨父,我不要睡,我是在聽呢。   曾 皓 (又忍不住埋怨)難怪你,他們都睡了,老運不好,連自己的親骨肉都不肯陪著我,嫌我討厭。   愫 方 (低頭)不,姨父,我沒有覺得,我沒有——   曾 皓 (嘮叨)愫方,你也不要騙我,我也曉得,他們就是不在你的面前說些話,我也知道你早就耐不下去了。(呻吟)哎喲,我的頭好昏哪。   愫 方 並,並沒有人在我面前說什麼。我,我剛才只是有點累了。   曾 皓 (絮絮叨叨)你年紀輕輕的,陪著我這麼一個上了年紀的人,你心裡委屈,我是知道的。(長歎)唉,跟著我有什麼好處?一個錢沒有,眼前固然沒有快樂可言,以後也說不上有什麼希望。(嗟怨)我的前途就,就是棺材,棺材,我——(捶著自己的腿)啊!   愫 方 (捶重些,只好再解釋)真地,姨父,我剛才就是有點累了。曾 皓 (一眶眼淚,望著愫)你瞞不了我,愫方,(一半責怨,一半訴苦)我知道你心裡在怨我,你不是小孩子……   愫 方 姨父,我是願意伺候您的。   曾 皓 (搖手)愫方,你別捶了。   愫 方 我不累。   曾 皓 (把她的手按住)不,別。你讓我對你說幾句話。(嘮叨)我不是想苦你一輩子。我是在替你打算,你真地嫁了可靠的好人,我就是再沒有人管,(愫不覺把手抽出來)我也覺得心安,覺得對得起你,對得起你的母親,我——   愫 方 不,姨父。(緩緩立起)   曾 皓 可是——(突然陰沉地)你的年紀說年輕也不算很——   愫 方 (低首痛心)姨父,你別說了,我並沒有想離開您。   曾 皓 (狠心地)你讓我說,你的年紀也不小了,一個老姑娘嫁人,嫁得再好也不過給人做個填房,可是做填房如果遇見前妻的子女好倒也罷了,萬一碰見儘是些不好的,你自己手上再沒有錢,那種日子——   愫 方 (實在聽不下去)姨父,我,我真是沒有想過——   曾 皓 (苦笑)不過給人做填房總比在家裡待一輩子要好得多,我明白。   愫 方 (哀痛)我,我——   曾 皓 (絮煩)我明白,一個女人歲數一天一天地大了,高不成低不就,人到了三十歲了。(一句比一句狠重)父母不在,也沒有人做主,孤孤單單,沒有一個體己的人,真是有一天,老了,沒有人管了,沒有孩子,沒有親戚,老,老,老得像我——   愫 方 (悲哀而恐懼的目光,一直低聲念著)不,不,(到此她突然大聲哭起來)姨父,您為什麼也這麼說話,我沒有想離開您老人家呀!   曾 皓 (苦痛地)我是替你想啊,替你想啊!   愫 方 (抽咽)姨父,不要替我想吧,我說過我是一輩子也不嫁人的呀!   曾 皓 (長歎一聲)愫方,你不要哭,姨父也活不長了。   〔幽長的胡同內有算命的瞎子寂寞地敲著銅鉦踱過去。   曾 皓 這是什麼?   愫 方 算命的瞎子回家了。(默默擦著淚水)   曾 皓 不要哭啦,我也活不了幾年了,我就是再麻煩你,也拖不了幾年了。我知道思懿,江泰他們心裡都盼我死,死了好分我的錢,愫方,只有你是一個忠厚孩子!   愫 方 您,您不會的。(低泣起來)為什麼您老是這麼想,我今天並沒有冒犯您老人家啊!   曾 皓 (撫著愫的手)不,你好,你是好孩子。可他們都以為姨父是有錢的,(愫又緩緩把手抽回去)他們看著我臉上都貼的是鈔票,我的肚子裡裝的不是做父母的心腸,都裝的是洋錢元寶啊。(咳)他們都等著我死。哎,上了年紀的人活著真沒有意思啊!(撫摩自己的頭)我的頭好痛啊!(想立起)   愫 方 (扶起他)睡去吧。   曾 皓 (坐起,在袋裡四下摸索)可我早就沒有錢。我的錢早為你的姨母出殯,修墳,修補房子,為著每年漆我的壽木早用完了。(從袋裡 取出一本紅色的銀行存折)這是思懿天天想偷看的銀行存折。(遞在她的眼前)你看這裡還有什麼?愫方,可憐我死後連你都沒留多少錢。(立起)——   愫 方 (哀痛地)姨父,我從來沒有想過要您的錢哪!   〔瑞由書齋小門上。   曾瑞貞 爺爺,藥煎好了,在您屋裡。   曾 皓 哦。   〔更聲,深巷犬吠聲。   曾 皓 走吧。(瑞貞和愫方扶著他向書齋小門走)   〔霆拿一本線裝書由書齋小門走進。   曾 霆 爺爺,抄完了,您還講吧?   曾 皓 (搖頭)不早了,(轉頭對瑞)瑞貞也不要來了,你們兩個都回屋睡去吧。   〔愫方扶皓由書齋小門下,瑞呆望著那爐火。霆走到那巨影的下面,望了一望,又復巡逡退回。   曾 霆 (找話說)媽媽沒有睡麼?   曾瑞貞 大概睡了吧。   曾 霆 (猶疑)你怎麼還不睡?   曾瑞貞 我剛給爺爺煮好藥。(忽想嘔吐,不覺坐下)   曾 霆 (有點焦急)你坐在這裡幹什麼?   曾瑞貞 (手摸著胸口)沒有什麼,(失望地)要我走麼?   曾 霆 (耐下)不,不。   〔淅瀝的雨聲,淒涼的「硬面餑餑」的叫賣聲。   曾 霆 (望著窗外)雨下大了。   曾瑞貞 嗯,大了。   〔深巷中淒寂而沉重的聲音喊著:「硬面餑餑!」   曾 霆 (寂寞地)賣硬面餑餑的老頭兒又來了。   曾瑞貞 (抬頭)餓了麼?   曾 霆 不。   曾瑞貞 (立起)你,你不要回屋去睡麼?   曾 霆 我,我不。你累,你回去吧。   曾瑞貞 (低頭)好。(緩緩向書齋小門走)   曾 霆 你哭,哭什麼?   曾瑞貞 我沒有。   曾 霆 (忽然同情地,一句一頓)你要錢——媽今天給我二十塊錢——在屋裡枕頭上——你拿去吧。   曾瑞貞 (絕望地歎息)嗯。   曾 霆 (憐矜的神色微微帶著勉強)你,你要不願一個人回屋,你就在這裡坐會兒。   曾瑞貞 不,我是要回屋的。(霆打了半個噴嚏,又忍住,瑞回頭)你衣服穿少了吧?   曾 霆 我不冷。(瑞又向書齋小門走,霆忽然記起)哦,媽剛才說——   曾瑞貞 媽說什麼?   曾 霆 媽說要你給她捶腿。   曾瑞貞 嗯。(轉身向文清臥室走)   曾 霆 (突然止住她)不,你不要去。   曾瑞貞 (無神地)怎麼?   曾 霆 (希望得著同感)你恨,恨這個家吧?   曾瑞貞 我?   曾 霆 (追問)你?   曾瑞貞 (抑鬱地低下頭來)   曾 霆 (失望,低聲)你去吧。   〔瑞走了一半,忽然回頭。   曾瑞貞 (一半希冀,一半擔心)我想告訴你一件事。   曾 霆 什麼事?   曾瑞貞 (有些赧然)我,我最近身上不大舒服。   曾 霆 (連忙)你為什麼不早說?   曾瑞貞 我,我有點怕——   曾 霆 (爽快地)怕什麼,你怎麼不舒服?   曾瑞貞 (囁嚅)我常常想吐,我覺得——   曾 霆 (懵懂)啊,就是吐啊。(立刻叫)媽!   曾瑞貞 (立刻止住他)你幹什麼?   曾 霆 (善意地)媽屋裡有八卦丹,吃點就好。   曾瑞貞 (埋怨地)你!   曾 霆 (莫名其妙)怎麼,說吧,還有什麼不舒服?   曾瑞貞 (失望)沒有什麼,我,我——(向臥室走)   曾 霆 你又哭什麼?   曾瑞貞 (止步)我,我沒有哭。(突然抬頭望霆,哀傷地)霆,你一點不知道你是個大人麼?霆,我們是——   曾 霆 (急促地解釋)我們是朋友。你跟我也說過我們是朋友,我們結婚不是自由的。你的女朋友說的對,我不是你的奴隸,你也不是我的奴隸。我們頂多是朋友,各人有各人的自由,各走各的路。你,你自己也相信這句話,對吧?   曾瑞貞 (忽然堅決地)嗯,我相信!   〔由右面大奶奶臥室內——   〔思懿的喊聲:瑞貞!瑞貞!   曾 霆 媽叫你。   曾瑞貞 (愣一愣,轉對霆)那麼,我去了。   曾 霆 嗯。   〔瑞貞入右面臥室。   曾 霆 (抬頭望望那巨大的猿人的影子,鼓起勇氣,走到那巨影的前面,對著那隔扇門的隙縫,低聲)袁圓,袁圓!   〔瑞又從大奶奶臥室走出。   曾 霆 (有些狼狽)怎麼你——   曾瑞貞 媽叫我找愫姨。   〔瑞由書齋小門下,霆有些猶疑,歎一口氣,又——   曾 霆 袁圓!袁圓!   〔隔扇門打開,洩出一道燈光,袁圓走出來,圓頭插著花朵,身披著鋪在地上的獸皮,短褲赤腿,上身幾乎一半是裸露著,一手拿著一把大剪刀,一手拿著鉸成猿人模樣的馬糞紙,笑嘻嘻地招呼著霆。   袁 圓 咦,你又來了?   曾 霆 你,你這是——   袁 圓 (不覺得)我在鉸「北京人」的影子呢,(舉著那「猿人」的紙模)你看!   曾 霆 (望著圓,目不轉睛)不不,我說你的衣服穿得太少,你,你會凍著的。   袁 圓 (忽然放下那紙模和剪刀,叉著腰)你看我好看不?   曾 霆 (昏惑)好看。   袁 圓 (背著手)能夠吃你的肉不?   曾 霆 (為她的神采所奪,不知所云地)能。   袁 圓 (近前)能夠喝你的血不?   曾 霆 (囁嚅)能。   袁 圓 (大叫一聲由身後邊取出一把可怕的玩具斧頭,揚起來,跳在霆兒的前面長嘯)「啊!喝!啊!」(儼然是個可怕的母猿)   曾 霆 (嚇糊塗)你要幹什麼?   袁 圓 (笑起來)我要殺人,你怕不怕?我像不像(指影)他?   曾 霆 (驚異)你要像他——這個野東西?   袁 圓 (一把拉著霆)走,進去看看。   曾 霆 (妒嫉地)不,我不,我不去。   袁 圓 (讚美地)進去看看,他真是一身都是毛,毛——(拉霆到門前)   曾 霆 不,不。   袁 圓 走,進去!   〔隔扇門忽然開了一扇,小柱兒也被袁家父女幾乎剝成精光,裝扮成一個小「原始人」模樣走出來。他一手拿著一封信,臂上搭著自己的衣服,一手抱裡袁圓叫他去餵的鴿子,露出一種不知是哭是笑的服份尷尬樣子。門立刻關上,紙幕上映出那個巨影。   曾 霆 啊,這是什麼?   袁 圓 (嬉笑)這是他(指影)的弟弟小「北京人」。   小柱兒 (憨氣)袁小姐,(舉著信)你的信,你掉在地上的信。   袁 圓 信?   曾 霆 (猛然由他手裡把信搶過來,低頭)   小柱兒 (圓眼一睜,大叫)你搶什麼?   袁 圓 (對小解釋)這是他寫的信,(輕輕把小柱兒的手按下)小柱兒,別生氣,我喜歡你。   小柱兒 (天真地)我也喜歡你。   曾 霆 (申斥)小柱兒!   小柱兒 (睜圓了眼)怎麼喳?   袁 圓 (回頭對霆,委婉地)曾霆,我也喜歡你,(走到兩個中間)趕明兒個我們三個人老在一塊玩,好不好?   小柱兒 (粗率)好。   袁 圓 (反身問)曾霆,你呢?   曾 霆 (婉轉對小柱兒)你,你睡去吧!   小柱兒 (莽撞)你去睡!我不睡!   〔陳奶媽已由書齋小門上。   陳奶媽 (聽見)哪個說不睡?   小柱兒 (驚怯回頭)奶奶。   陳奶媽 (才看清楚小柱兒現在的模樣,吃驚)你這是幹什麼?小柱兒,你怎麼把衣裳都脫了?——   小柱兒 (指圓)她叫我脫的。   陳奶媽 袁小姐怎麼叫他脫衣裳?   袁 圓 (很自然地)一個人為什麼要穿那麼多衣服呢?   陳奶媽 (衝到她面前,明明要發一頓脾氣,但想不到圓依然在傻笑,只好毫無辦法地)我的袁小姐!(又氣又惱地)我看你怎麼得了哦!(轉身拉著小柱兒)走,睡覺去。   小柱兒 (一邊走一邊回頭乞援)袁小姐!袁小姐!   袁 圓 (萬分同情)去吧,(搖頭歎氣)玩不成了。   小柱兒 奶奶!(眼淚幾乎流出來)   陳奶媽 走,還玩呢!   小柱兒 不,奶奶等等,還有(舉著那鴿子)袁小姐的「孤獨」。   陳奶媽 什麼「鼓肚」?   小柱兒 (舉起鴿子指點)   袁 圓 (跑過來)我的鴿子,我的小「孤獨」!(一手由小柱兒手裡取過來那鴿子)可憐的小柱兒,明天我帶你玩,帶你去爬山,浮水,你帶我去放牛,耕地,打野鳥。這會兒你就,你就跟奶奶睡覺去吧!(望著小柱兒眼淚汪汪,隨著奶奶倒退一步)哦,我的可憐的小「北京人」!(突然拉轉小柱兒,搖著他,在他臉上清脆而響亮地吻了一下)   陳奶媽 (大氣)袁小姐!(對小柱兒)快走!   〔陳奶媽立刻拉起小柱兒像逃避魔鬼似的,忙忙由書齋小門下。曾 霆 (憤憤)你,你怎麼這樣子?親——   袁 圓 (莫名其妙)我不能親小柱兒麼?   曾 霆 (難忍)袁圓,你明天不帶他?   袁 圓 為什麼不帶他?   曾 霆 (說不出理由,只好重複)不帶他。   袁 圓 (眼一霎)那麼我們帶他,(指影)帶這個「北京人」。   曾 霆 (搖頭)不,也不帶他。   袁 圓 (頭一歪)為什麼連他也不帶?(突然想起一件事)啊,曾霆,我告訴你一個秘密,大秘密。(抱著鴿子跑到巨影下面的台階前)你過來。   曾 霆 (拿著蠟燭跑過來)什麼?(圓拉著他,並坐在台階上。這兩個小孩就在那巨大無比的「北京人」的影下低低交談起來)   袁 圓 (低聲)我爸爸剛才問我是「北京人」好玩,你好玩?   曾 霆 (心跳)他怎麼問這個?他知道我——   袁 圓 你別管,爸爸就是這樣,(輕輕點著他的頭,笑著)我就說你好玩。   曾 霆 (喜不自禁)真的?   袁 圓 (肯定)當然。   曾 霆 (連忙)我,我寫的(略舉信)這信,你看見了?   袁 圓 (興奮地)你別插嘴,後來爸又問我:「你愛哪一個?」   曾 霆 (緊張)你,你怎麼說?   袁 圓 (揚頭問)你猜我怎麼說?   曾 霆 (羞赧)我猜,猜不出。   袁 圓 (伶俐地)我說我不知道。   曾 霆 (鬆了一口氣,然而欣愉地)你答得真好。   袁 圓 後來他就問我:「你大了願意嫁給哪一個?」(昂首指著這巨影)是這個樣子的「北京人」,還是曾家的孫少爺?   曾 霆 (惶惑,也仰起頭來,那「北京人」的影子也轉了轉身,彷彿低頭望著這兩個小孩。霆不覺嚇了一跳,低聲,恐怖地)嫁給這個「北京人」,還是——   袁 圓 (點頭)就是他,還是(一手指點著他的心口)你?   曾 霆 你——說——呢?   袁 圓 我說,(吻了一下那「孤獨」)——你不要生氣,我說(直截了當)我要嫁給他,嫁給這個大猩猩!   曾 霆 為,為什麼?   袁 圓 (崇拜地)他大,他是條老虎,他一拳能打死一百個人。   曾 霆 (想不到)可,可我——   袁 圓 你呀,(帶著輕蔑)你是呀——(猛然跳起來,站在台階上,大叫起來)耗子啊!   曾 霆 (也跳在一旁,震抖地)什麼?什麼?   袁 圓 (向牆邊指)那兒,那兒!   曾 霆 哪兒?哪兒?   袁 圓 啊,進去了!(緊張地)剛才一個(比著)那麼點的小耗子從我腳背上「出溜」一下穿過去。   曾 霆 (放下心,笑著)哦,耗子啊!你這麼怕,我們家裡多的是!   袁 圓 (忽有所得)啊,我想起來了,(高興地拍手)你呀,就是這麼一個小耗子!(拍他的肩)小耗子!   曾 霆 (不快)我,我想——   袁 圓 你想什麼?   曾 霆 (貿然)你不,你不喜歡我麼?   袁 圓 嗯,我喜歡你,當然喜歡你!(不覺又吻一下那「孤獨」)你就是他!(指著那鴿子)你聽話,你是這鴿子,你是我的「小可憐」。(她坐在階上又吻起那「孤獨」)   曾 霆 (十分感動,隨著坐在階上)那麼你看了我這封長信——   袁 圓 (又閃來一個念頭,忽然立起)曾霆,你想,那個小耗子再下小耗子,那個小小耗子有多小啊!   曾 霆 (痛苦地)袁家妹妹,你怎麼只談這個?我,我的信你看完了,(低頭,又立刻抬起)你,你的心(低頭)——   袁 圓 (懵懂地摸著自己)我的心?——   曾 霆 (突然)你讀了我給你的詩,我信裡面的詩了麼?   袁 圓 (點頭,天真地)念了!   曾 霆 (欣喜)念了?   袁 圓 (點頭)嗯,我爸爸說你的字比我寫得好。   曾 霆 (驚嚇)你給你父親看了?   袁 圓 (忽然聰明起來)你別紅臉,我的小可憐,爸爸說你就寫了兩個白(別)字,比我好。   曾 霆 那麼我給你的詩,你也——   袁 圓 (點頭)嗯,我看不懂,我給爸爸看了,叫他講給我聽。   曾 霆 (更驚)他講給你聽!   袁 圓 (不懂)怎麼?   曾 霆 沒什麼。你父親,他,他講給你聽沒有?   袁 圓 (搖頭)沒有,他就說不像活人作的,古,古的很。(抱歉地)他說,他也看不懂。   曾 霆 那麼他還說什麼?   〔瑞貞和愫方由書齋小門上,剛要走出書齋,瑞貞突然瞥見霆和圓,不由地停住腳,哀傷地呆立在書齋裡。愫方手裡握著一件嬰兒的絨線衣服,也默然佇立。   袁 圓 (囁嚅)他說(貿然)他叫我以後別跟你一塊玩了。   曾 霆 (昏惑)以後不跟你再——   袁 圓 (安慰)不理他,明天我們倆還是一塊兒放風箏去。   曾 霆 (低語)可,可是為什麼?   袁 圓 (隨口)愫姨剛才找我爸爸來了。   曾 霆 (吃驚)幹什麼?   袁 圓 她說你的太太已經有了小毛毛了。   曾 霆 (晴天裡的霹靂)什麼?   袁 圓 她說你就快成父親了,(好奇地)真的麼?   曾 霆 (落在霧裡)我?   袁 圓 我爸爸等愫姨走了就跟我說,叫我以後別跟你玩了。   曾 霆 (依然暈眩)當父親?   袁 圓 (忽然)我十五,你十幾?   曾 霆 (發癡)十七。   袁 圓 (想引起他的笑顏)啊,十七歲你就要當父親了。(拍手)十七歲的小父親,——你想,(忽然拉著他的手)小耗子再生下小小耗子多好玩啊。你說多——   曾 霆 (突然嗚嗚地哭起來)   袁 圓 別哭,曾霆,我們還是一塊玩,不聽我那個老猴兒的話。(低聲)你別哭,明天我給你買可可糖,我們一塊放風箏,不帶小柱兒,也不帶「北京人」。   曾 霆 (哭)不,不,我不想去。   袁 圓 別哭了,你再哭,我生氣了。   曾 霆 (依然痛苦著)   袁 圓 曾霆,別哭了,你看,我把我的鴿子都送給你。(把「孤獨」在他的面前舉起)   曾 霆 (推開)不。(又抽噎)   袁 圓 那我就答應你,我一定不嫁給「北京人」,行不行?   曾 霆 (搖頭)不,不,我想哭啊。   袁 圓 (勸慰地)真地,我不騙你,等我長大一點,就大一點點,我一定嫁給你,一定!   曾 霆 (搖頭)不,你不懂!(低聲嗚咽,慢慢把信撕碎)   袁 圓 (天真地)你信上不是說要我嗎?要我嫁給——   〔巨影后袁任敢的聲音:圓兒!圓兒!   袁 圓 (低聲)我爸爸叫我了,明天見,我明天等你一塊放風箏,釣魚,好吧?   〔巨影后袁任敢的聲音:圓兒!圓兒!   袁 圓 來了,爸。(忙回頭在霆的臉上輕輕吻了一下)曾霆!我的可憐的小耗子!(霆抬頭望著她跑走)   〔圓兒打開隔扇門跑進,門又倏的關上。   〔斜風細雨,深巷裡傳來蒼涼的「硬面餑餑」的賣聲。   曾 霆 (又撲倒哀泣起來)   〔瑞貞緩緩由小書齋走出來,愫方依然在書齋裡發癡。   曾瑞貞 (走到霆的身後,略彎身,輕輕拍著他的肩膀,哀憐地)不要哭了,袁小姐走了。   曾 霆 (抬頭)愫,愫姨的話是真的?   曾瑞貞 (望著他,深深地一聲歎氣)   曾 霆 (大慟,怨憤地)哦,是哪個人硬要把我們兩個拖在一起?(立起)我真是想(頓足)死啊!   〔霆向書齋小門跑出。   愫 方 霆兒!   〔霆頭也不回,奪門而出。   曾瑞貞 (呆呆跌坐在凳子上)   愫 方 (走過來)瑞貞。   曾瑞貞 愫姨。   愫 方 (撫著她的頭髮)你,你別——   曾瑞貞 (猛然抱著愫方)我也真是想死啊!   愫 方 (溫和地)瑞貞。   曾瑞貞 (忍不住一面流淚,一面怨訴著)愫姨,你為什麼要告訴袁家伯伯呢?為什麼要叫袁家小姐不跟他來往呢?   愫 方 (悲哀地)瑞貞,我太愛你,我看你苦,我實在忍不下去了。(昏惑地)我不知道我怎麼跑去說的,我像個傻子似的跑去見了袁先生,我幾乎不知道我說了些什麼,我又昏昏糊糊跑出來了。瑞貞,如果霆兒從這以後能夠——。   曾瑞貞 (沉痛)你真傻呀,愫姨,他是不喜歡我的。你看不出來?他是一點也不喜歡我的!   愫 方 (哀傷地)不,他是個孩子,他有一天就會對你好的。唉!瑞貞,等吧,慢慢地等吧,日子總是有盡的。活著不是為著自己受苦,留給旁人一點快樂,還有什麼更大的道理呢?等吧,他總會——   曾瑞貞 (立起搖頭,沉緩地)不,愫姨,我等不下去了。我要走了,我已經等了兩年了。   〔外面曾皓聲:愫方,愫方!   愫 方 你上哪裡去?   曾瑞貞 (癡望)我那女朋友告訴我,有這麼一個地方,那裡——   愫 方 (哀緩地)可是你的孩子,(把那小衣服遞在瑞的眼前)——曾瑞貞 (接下看看)那孩子,(長哀一聲不覺把衣服擲落地上)——   〔由書齋小門露出曾皓的上半身。   曾 皓 (舉著蠟燭)愫方,快來,湯婆子漏了,一床都是水!   〔愫方與曾皓由書齋小門下。   〔思拿著帳本由自己的臥室走出,瑞連忙從地上拾起小衣服藏起。   曾思懿 (瞥見愫方的背影)愫小姐!愫小姐!(對瑞)那不是你的愫姨麼?   曾瑞貞 嗯。   曾思懿 怎麼看見我又走了?   曾瑞貞 爺叫她有事。   曾思懿 (厲聲)去找她來,說你爹找她有事。   〔瑞低頭由書齋小門下,遠處更鑼聲。文清由臥房走進,思走到八仙桌前數錢。   曾文清 (焦急地)你究竟要怎麼樣?   曾思懿 (翻眼)我不要怎麼樣。   曾文清 你要怎樣?你說呀,說呀!   曾思懿 (故意作出一種忍順的神色)我什麼都看開了,人活著沒有一點意思。早晚棺材一蓋兩瞪眼,什麼都是假的。(走向自己的臥室)   曾文清 你要幹什麼?   曾思懿 (回頭)幹什麼?我拿帳本交帳!   〔思走進屋內。   曾文清 (對門)你這是何苦,你這是何苦!你究竟想怎麼樣?你說呀!   〔思拿著帳本又由臥室走進。   曾思懿 (翻眼)我不想怎麼樣。我只要你日後想著我這個老實人待你的好處。明天一見亮我就進尼姑庵,我已經托人送信了。   曾文清 哦,天哪,請你老實說了吧。你的真意是怎麼回事,我不是外人,我跟你相處了二十年,你何苦這樣?   曾思懿 (拿出方才愫給文的信,帶著嘲蔑)哼,她當我這麼好欺負。在我眼前就敢信啊詩啊地給你遞起來。(突然狠惡地)還是那句話,我要你自己當著我的面把她的信原樣退給她。   曾文清 (閃避地)我,我明天就會走了。   曾思懿 (嚴厲)那麼就現在退給她。我已經替你請她來了。   曾文清 (驚恐)她,她來幹什麼?   曾思懿 (諷刺地)拿你寫給她的情書啊!   曾文清 (苦悶地叫了一聲)哦!(就想回轉身跑到臥室)   曾思懿 (厲聲)敢走!(文停住腳,思切齒)不會偷油的耗子,就少在貓面前做饞相。這一點點顏色我要她——   〔驀地大客廳裡的燈熄滅,那巨影也突然消失,袁圓換了睡衣,抱著那「孤獨」舉著燈打開一扇門走進來,手裡拿著一張紙條。   袁 圓 (活潑地)喲,(遞信給文)曾伯伯,我爸爸給你的信!(轉對思指著)你們倆兒還沒有睡,我們都要睡了。   〔圓轉身就跳著進了屋,門倏地關上。   曾文清 (讀完信長歎一聲)唉。   曾思懿 怎麼?   曾文清 (遞信給她)袁先生說他的未婚妻就要到。   曾思懿 他有未婚妻?   曾文清 嗯,他請你替他找所好房子。   曾思懿 (讀完,嘲諷地)哼,這麼說,我們的愫小姐這次又——   〔愫方拿著蠟燭由書齋小門上。   愫 方 (低聲)表哥找我?   曾文清 我——   曾思懿 是,愫妹。(把信遞給文)怎麼樣?   曾文清 哦。(想走)   曾思懿 (厲聲)站住!你真地要逼我撒野?   曾文清 (哀懇地)愫方,你走吧,別聽她。   愫 方 (回頭望思,想轉身)   曾思懿 (對愫)別動!(對文,陰沉地)拿著還給她!(文屈服地伸手接下)   愫 方 (望著文清,僵立不動。文痛苦地舉起那信)   曾思懿 (獰笑)這是愫妹妹給文清的信吧?文清說當不起,請你收回。   愫 方 (顫抖地伸出手,把文清手中的信接下)   曾文清 (低頭)   〔靜寂。   〔愫默默地由書齋小門走出。   曾文清 (回頭望愫方走出門,忍不住倒坐在沙發上哽咽)   曾思懿 (低聲,狠惡地)哭什麼?你爹死了!   曾文清 (搖頭)你不要這麼逼我,我是活不久的。   曾思懿 (長歎一聲)隔壁杜家的賬房晚上又來逼賬了,老頭拿住銀行折子,一個錢也不拿出來。文清,我們看誰先死吧,我也快叫人逼瘋了。   〔思忙忙由書齋小門下。   〔文清失神地站起來,緩緩地向自己的臥室走。那邊門內砰然一聲,像是木杖擲在門上的聲音。文彩喊著由她的臥室跑出。   曾文彩 (低聲,恐懼地)哥哥!   曾文清 怎麼?   曾文彩 他,他又發酒瘋了!   曾文清 (無力地)那我,我怎麼辦?   曾文彩 (急促)哥哥怎麼辦,你看怎麼辦?   〔突然屋內又有摔東西的聲音和狺狺然罵人的聲音。   曾文彩 (拉著文的臂)你聽他又摔東西了。   曾文清 (捧著自己的頭)唉,讓他摔去得了。   曾文彩 (心痛地)他,他瘋了,他要打我,他要離婚——   曾文清 (慘笑)離婚?   〔江泰在屋內的聲音:(拍桌)文彩!文彩!   曾文彩 哥哥!   〔江泰在屋內的聲音:(拍桌大喊)文彩!文彩!文彩!   曾文彩 (拉著他)哥哥!你聽!   曾文清 你別拉著我吧!   曾文彩 (焦急)他這樣會出事的,會出事的,哥哥!   曾文清 放開我吧,我心裡的事都鬧不清啊!   〔文摔開手,踉蹌步入自己的臥室內。   〔彩向自己的臥室走了兩步,突然門開,跌進來醉醺醺的江泰,一隻腳穿著拖鞋,那一隻是光著。   江 泰 (不再是方纔那樣苦惱可憐的樣子,倚著門口瞪紅了眼睛)你滾到哪裡去了?你認識不認識我是江泰,我叫江泰,我叫你叫你,你怎麼不來?   曾文彩 (苦痛)我,我,你——   江 泰 我住在你們家裡,不是不花錢的。我在外面受了一輩子人家的氣,在家裡還要受你們曾家人的氣麼?我要喝就得買,要吃就得做!——誰欺負我,我就找誰!走,(拉著彩的手)找他去!   曾文彩 (攔住他)你要找誰呀?   江 泰 曾皓,你的爹,他對不起我,我要找他算賬。   曾文彩 明天,明天。父親睡了。   江 泰 那麼現在叫他滾起來。(走)   曾文彩 (拖住)你別去!   江 泰 你別管!   曾文彩 (忽然靈機一動,回頭)啊呀,你看,爹來了!   江 泰 哪兒?   曾文彩 這兒!   〔彩順手把江泰又推進自己的臥室內,立刻把門反鎖上。   〔江泰在屋內的聲音:(擊門)「開門!開門!」   曾文彩 哥哥!(連忙向臥室的門跑)哥哥!   〔江泰在屋內的聲音:(捶門)「開門,開門!」   〔文彩走到文清臥室門口掀開門簾。   曾文彩 (似乎看見一件最可怕的事情)啊,天,你怎麼還抽這個東西呀!   〔文清在屋內的聲音:(長歎)「別管我吧,你苦我也苦啊!」   〔江泰在屋內的聲音:(大吼叫)「文彩!」(亂捶門)「開門,我要燒房子啦!我要燒房子,我要點火啦,我」——(撲通一聲彷彿全身跌倒地上)   曾文彩 (同時一面跑向自己的臥室,一面喊著)天啊,江泰,你醒醒吧,你還沒有鬧夠,你別再嚇死我了!(開了門)   〔文彩立刻進了自己的臥室,把門推嚴,裡面只聽得江泰低微呻吟的聲音。   〔立刻由書齋小門上來曾皓,披著一件薄薄的夾袍,提著燈籠,由愫方扶掖著,顫巍巍地打著寒戰。   曾 皓 (慌張地)出了什麼事?什麼事?(低聲對愫)你,你讓我看看是誰,是誰在吵。你快去給我拿棉袍來。   〔愫方由書齋小門下。江泰還在屋內低微地呻吟。突然門內文清一聲長歎,皓瞥見他臥室的燈光,悄悄走到他的門前,掀開簾子望去。   〔文清在屋內的聲音:(瘖啞)「誰?」   曾 皓 誰!(不可想像的打擊)你!沒走?   〔文清嚇暈了頭,昏沉沉地竟然拿著煙槍走出來。   曾 皓 (退後)你怎麼又,又——   曾文清 (低頭)爸,我——   曾 皓 (驚愕得說不出一句話,搖搖晃晃,向文身邊走來,文清嚇得後退。逼到八仙桌旁,皓突然對文清跪下,痛心地)我給你跪下,你是父親,我是兒子。我請你再不要抽,我給你磕響頭,求你不——(一壁要叩下去)   曾文清 (突然意識到自己的罪惡,扔下煙槍)媽呀!   〔文清推開大客廳的門扇跑出,同時曾皓突然中了痰厥,癱在沙發近旁。   〔同時愫方由書齋小門拿著棉袍忙上。   愫 方 (驚嚇)姨父!姨父!(扶他靠在沙發上)姨父,你怎麼了?姨父!你醒醒!姨父!   曾 皓 (睜開一半眼,細弱地)他,他走了麼?   愫 方 (顫抖)走了。   曾 皓 (咬緊了牙)這種兒子怎麼不(頓足)死啊!不(頓足)死啊!(想立起,舌頭忽然有些彈)我舌頭——麻——你——   愫 方 (顫聲)姨父,你坐下,我拿參湯去,姨父!   〔皓口張目瞪,不能應聲,愫慌忙由書齋小門跑下。   〔文彩在屋內的聲音:(哭泣)「江泰!江泰!」   〔江泰在屋內的聲音:(大吼)「滾開呀,你!」   〔文彩在屋內的聲音:「江泰!」   〔江泰猛然打開門,回身就把門反鎖上。   〔文彩在屋內的聲音:「你開門,開門!」   江 泰 (在燭光搖曳中看見了曾皓坐在那裡像入了定,江泰憤憤地)啊,你在這兒打坐呢!   曾 皓 (目瞪口張)   江 泰 你用不著這麼斜眼看我,我明天一定走了,一定走了,我再不走運,養自己一個老婆總還養得起!(怨憤)可走以前,你得算賬,算賬。   〔文彩在屋內的聲音:(急喊)「開門!開門!你在跟誰說話?江泰!」(捶門)「開門,江泰,開門!」(一直在江泰說話的間隔中喊著)   江 泰 你欠了我的,你得還!我一直沒說過你,不能再裝聾賣傻,我為了你才丟了我的官,為了你才虧了款。人家現在通緝我。我背了壞名聲,我一輩子出不了頭,這是你欠我這一筆債。你得還,你不能不理!你得還,你得給,你得再給我一個出頭日子。你不能再這樣不言語,那我可——喂(大聲)你看清楚沒有,我叫江泰!叫江泰!認清楚!你的女婿!你欠了我的債,曾皓,曾皓,你聽見沒有?   〔文彩在屋內的聲音:(嚇住)「開門,開門(一直大叫)爹!爹!別理他,他說胡話,他瘋了。爹!爹!爹呀!開門,江泰,(夾在江泰的長話當中)開門,爹!爹!」   江 泰 曾皓,你給不給,你究竟還不還?我知道你有的是存款,金子,銀子,股票,地契。(忽然懇切地)哦,借給我三千塊錢,就三千,我做了生意,我一定要還你,還給你利息,還給你本,你聽見了沒有?我要加倍還給你,江泰在跟你說話,曾老太爺,你留著那麼多死錢幹什麼?你老了,你歲數不小了。你的棺材都預備好了,漆都漆了幾百遍了,你——   〔文彩在屋內的聲音:(同時捶門)「開門!開門!」   〔思懿拿著曾皓方才拿出過的紅面存折,氣憤憤地由書齋小急上,望了望曾皓,就走到文彩的臥室前開門。   江 泰 (並未察覺有人進來,冷靜地望著曾皓,低聲厭惡地)你笑什麼?你對我笑什麼?(突然兇猛地)你怎麼還不死啊?還不死啊?(瘋了似地走到曾皓前面,推搖那已經昏厥過去的老人的肩膀)   〔彩滿面淚痕,驀地由臥室跑出來。   曾文彩 (拖著江泰力竭聲嘶地)你這個鬼!你這個鬼!   江 泰 (一面被文彩向自己的臥室拉,一面依然激動地嚷著)你放開我,放開我,我要殺人,我殺了他,再殺我自己呀。   〔文彩終於把江泰拖入房內,門霍地關上。愫方捧著一碗參加由書齋小門急上。思仍然陰沉沉地立在那裡。   愫 方 (喂皓參湯)姨父,姨父,喝一點!姨父!   〔霆由書齋小門跑上。   曾 霆 怎麼了?   愫 方 (喂不進去)爺爺不好了,趕快打電話找羅太醫。   曾 霆 怎麼?   愫 方 中了風,姨父!姨父!   〔霆由大客廳門跑下,同時陳奶媽倉皇由書齋小門上,一邊還穿著衣服。   陳奶媽 (顫抖地)怎麼啦老爺子?老爺子怎麼啦?   愫 方 (急促地)你扶著他的頭,我來灌。   〔老人喉裡的痰湧上來。   陳奶媽 (扶著他)不成了,痰湧上來了。——牙關咬得緊,灌不下。愫 方 姨父!姨父!   〔文清由大客廳門上。   曾文清 (步到老人的面前,愧痛地連叫著)爹!爹!我錯了,我錯了。   〔文彩由自己的臥室跑出來。   曾文彩 (抱著老人的腿)爹!爹!我的爹!   愫 方 姨父!姨父!   陳奶媽 老爺子!老爺子!   曾思懿 (突然)別再吵了,別等醫生來,送醫院去吧。   愫 方 (昂首)姨父不願意送醫院的。   曾思懿 (對陳奶媽)叫人來!   〔陳由大客廳門下。   曾文彩 (立刻匆促地)我到隔壁杜家借汽車去。   〔彩由大客廳跑下。   愫 方 姨父!姨父!   曾文清 (哽咽)怎麼了?(怎麼辦?」的意思)怎麼了?   曾思懿 哼,怎麼了?(氣憤地)你看,(把手裡曾皓的紅面存折摔在他的眼前)這怎麼了?   〔陳奶媽帶著張順由大客廳門上。大客廳的盡頭燃起燈光,雪白的隔扇的紙幕突然又現出一個正在行動的巨大猿人的影子,沉重地由遠而近,對觀眾方向走來。   曾思懿 (指張順)只有他?   陳奶媽 還有。   〔門倏地打開,渾身生長兇猛的黑毛的「北京人」像一座小山壓在人的面前,赤著腳沉甸甸地走進來,後面跟著曾霆。   曾思懿 (對張順)立刻抬到汽車上。   〔張順對「北京人」做做手勢,「北京人」對他看了一眼就要抱起曾皓。   愫 方 (忽然一把拉著曾皓)不能進醫院,姨父眼看著就不成了。(老人說不出話,眼睛苦痛地望著)   〔「北京人」望著愫方停住手。   曾思懿 (拉開愫方,對張順)抬!(張順就要動手——)   〔「北京人」輕輕推開張順,一個人像抱起一隻老羊似地把曾皓舉起,向大客廳走。   曾 霆 (哭起)爺!爺!   曾思懿 別哭了。   曾文清 (跟在後面)爹,我,我錯了。   〔「北京人」走到門檻上。老人的蒼白的手忽然緊緊抓著那門扇,堅不肯放。   曾 霆 (回頭)走不了,爺爺的手抓著門不放。   曾思懿 用勁抬!(張順連忙走上前去)   愫 方 (心痛地)他不肯離開家呀。(大家又在猶疑)   曾思懿 救人要緊,快抬!聽我的話是聽她的話,抬!   〔張順推著「北京人」硬向前走。   愫 方 他的手!他的手!   曾思懿 (對霆)把手掰開。   曾 霆 我怕。   曾思懿 笨,我來!   曾文清 爹。   曾 霆 (恐懼)媽,爺爺的手,手!   曾文清 (憤極對思)你這個鬼!你把父親的手都弄出血來了。   曾思懿 抬!(低聲,狠惡地)房子要賣,你願意人死在家裡?   〔大家隨著「北京人」由大客廳門走出,只有文清留在後面。   〔木梆聲。   〔隔壁醉人一聲苦悶的呻吟。   〔涼蒼的「硬面餑餑」聲。   〔文清進屋立刻走出。他拿著一件舊外衣和一個破帽子,臂裡夾一軸畫,長歎一聲,緩緩地由通大客廳的門走出,順手把門掩上。   〔暗風挾著秋雨吹入,門又悄悄自啟,四壁燭影憧憧,牆上的畫軸也被刮起來颯颯地響著。   〔遠遠一兩聲淒涼的更鑼。 ——幕徐落 第三幕   第一景   在北平陰曆九月梢尾的早晚,人們已經需要加上棉絨的寒衣。深秋的天空異常肅穆而爽朗。近黃昏時,古 舊一點的庭園,就有成群成陣像一片片墨點子似的烏鴉,在老態龍鐘的榆錢樹的樹巔上來回盤旋,此呼彼和,噪個不休。再晚些,暮色更深,烏鴉也飛進了自己的巢。在蒼茫的塵霧裡傳來城牆上還未歸營的號手吹著的號聲。這來自遙遠,孤獨的角聲,打在人的心坎上說不出的熨貼而又淒涼,像一個多情的幽靈獨自追念著那不可喚回的渺若煙雲的以往,又是惋惜,又是哀傷,那樣充滿了怨望和依戀,在薄寒的空氣中不住地振抖。   天漸漸地開始短了,不到六點鐘,石牌樓後面的夕陽在西方一抹淡紫的山氣中隱沒下去。到了夜半,就唰唰地刮起西風,園裡半枯的樹木颯颯地亂抖。趕到第二天一清早,陽光又射在屋頂輝煌的琉璃瓦上,天朗氣清,地面上罩一層白霜,院子裡,大街的人行道上都鋪滿了頭夜的西風刮下來的黃葉。氣候著實地涼了,大清早出來,人們的呼吸在寒冷的空氣裡凝成乳白色的熱氣,由菜市買來的菜蔬碰巧就結上一層薄薄的冰凌,在屋子裡坐久了不動就覺得有些凍腳,窗紙上的蒼蠅拖著遲重的身子飛飛就無力的落在窗台上,在往日到了這種天氣,比較富貴的世家,如同曾家這樣的門第,家裡早舉起了炕火,屋內暖洋洋的繞著大廳的花隔扇與寬大的玻璃窗前放著許多盆盛開的菊花,有綠的,白的,黃的,寬瓣的,細瓣的,都是名種,它們有的放在花架上,有的放在地上,還有在糊著藍紗的隔扇前的紫檀花架上的紫色千頭菊懸崖一般地倒吊下來,這些都絢爛奪目地在眼前羅列著。主人高興時就在花前飲酒賞菊,邀幾位知己的戚友,吃著熱氣騰騰的羊肉火鍋,或猜拳,或賦詩,酒酣耳熱,顧盼自豪。真是無上的氣概,無限的享受。   像往日那般快樂和氣概於今在曾家這間屋子裡已找不出半點痕跡,慘淡的情況代替了當年的盛景。現在這深秋的傍晚——離第二幕有一個多月——更是處處顯得零落衰敗的樣子,隔扇上的藍紗都褪了色,有一兩扇已經撕去了換上普通糊窗子用的高麗紙,但也泛黃了。隔扇前地上放著一盆白菊花,枯黃的葉子,花也干的垂了頭。靠牆的一張舊紅木半圓桌上放著一個深藍色大花瓶,裡面也插了三四朵快開敗的黃菊。花瓣兒落在桌子上,這敗了的垂了頭的菊花在這衰落的舊家算是應應節令。許多零碎的擺飾都收了起來,牆上也只掛著一幅不知甚麼人畫的山水,裱的綾子已成灰暗色,下面的軸子,只剩了一個。牆壁的紙已開始剝落。牆角倒懸那張七絃琴,琴上的套子不知拿去作了什麼,橙黃的繐子仍舊沉沉的垂下來,但顏色已不十分鮮明,蜘蛛在上面織了網又從那兒斜斜地織到屋頂。書齋的窗紙有些破了,補上,補上又破了的。兩張方凳隨便地放在牆邊,一張空著,一張放著一個作針線的笸籮。那扇八角窗的玻璃也許久沒擦磨過,灰塵塵的。窗前八仙桌上放一個茶壺兩個茶杯,桌邊有一把靠椅。   一片淡淡的夕陽透過窗子微弱地灑在落在桌子上的菊花瓣上,同織滿了蛛網的七絃琴的繐子上,暗淡淡的,忽然又像迴光返照一般的明亮起來,但接著又暗了下去。外面一陣陣地噪著老鴉。獨輪水車的輪聲又在單調地「吱妞妞吱妞妞」地滾過去。太陽下了山,屋內漸漸的昏暗。      〔開幕時,姑奶奶坐在靠椅上織著毛線坎肩。她穿著一件舊黑洋縐的駝絨袍子,黑絨鞋。面色焦灼,手不時地停下來,似乎在默默地等待著什麼。離她遠遠地在一張舊沙發上歪歪地靠著江泰,他正在拿著一本《麻衣神相》(麻衣神相,舊時一種相術,傳說始於宋僧麻衣道者,故稱麻衣神相。),十分入神地讀,左手還拿了一面用紅頭繩纏攏的破鏡子,翻翻書又照照自己的臉,放下鏡子又仔細研究那本線裝書。   〔他也穿著件舊洋縐駝絨袍子,灰裡泛黃的顏色,袖子上有被紙煙燒破的洞,非常短而又寬大得不適體,棕色的西裝褲子,褲腳拖在腳背上,拖一雙舊千層底鞋。   〔半晌。   〔陳奶媽拿著納了一半的鞋底子打開書齋的門走進來。她的頭髮更斑白,臉上彷彿又多了些皺紋。因為年紀大了怕冷,她已經穿上一件灰布的薄棉襖,青洋緞帶紮著腿。看見她來,文彩立刻放下手裡的毛線活計站起來。   曾文彩 (非常關心地,低聲問)怎麼樣啦?   陳奶媽 (聽見了話又止了步,回頭向窗外諦聽。文彩滿蓄憂愁的眼睛望著她,等她的回話。陳無可奈何地搖搖頭)沒有走,人家還是不肯走。   曾文彩 (失望地歎息了一聲,又坐下拿起毛線坎肩,低頭緩緩地織著)   〔江泰略回頭,看了這兩個婦人一眼,顯著厭惡的神氣,又轉過身讀他的《麻衣神相》。   陳奶媽 (長長地噓出一口氣,四面望了望,提起袖口擦抹一下眼角,走到方凳子前坐下,迎著黃昏的一點微光,默默地納起鞋底。   江 泰 (忽然搓顫著兩隻腳,渾身寒瑟瑟的)   曾文彩 (抬起頭望江)腳冷吧?   江 泰 (心煩)唔?(又翻他的相書,彩又低下頭織毛線)   〔半晌。   曾文彩 (斜覷江泰一下,再低下頭織了兩針,實在忍不住了)泰!   江 泰 (若有所聞,但仍然看他的書)   曾文彩 (又溫和地)泰,你在幹什麼?   江 泰 (不理她)   〔陳看江一眼,不滿意地轉過頭去。   曾文彩 (放下毛線)泰,幾點了,現在?   江 泰 (拿起鏡子照著,頭也不回)不知道。   曾文彩 (只好看看外邊的天色)有六點了吧?   江 泰 (放下鏡子,回過頭,用手指了一個,冷冷地)看鐘!   曾文彩 鐘壞了。   江 泰 (翻翻白眼)壞了拿去修!(又拿起鏡子)   曾文彩 (怯弱地)泰,你再到客廳看看他們現在怎麼樣啦,好麼?   江 泰 (煩躁地)我不管,我管不著,我也管不了,你們曾家的事也太複雜,我沒法管。   曾文彩 (懇求)你再去看一下,好不好?看看他們杜家人究竟想怎麼樣?   江 泰 怎麼樣?人家到期要曾家還,沒有錢要你們府上的房子,沒有房子要曾老太爺的壽木,那漆了幾十年的楠木棺材。   曾文彩 (無力地)可這壽木是爹的命,爹的命!   江 泰 你既然知道這件事這麼難辦,你要我去幹什麼?   陳奶媽 (早已停下針在聽,插進嘴)算了吧,反正錢是沒有,房子要住——   江 泰 那棺材——   曾文彩 爹捨不得!   江 泰 (瞪瞪文彩)明白啦?(又拿起鏡子)   曾文彩 (低頭歎息拿出手帕抹眼淚)   〔半晌。外面烏鴉噪聲,水車「吱妞妞吱妞妞」滾過聲。   陳奶媽 (納著鞋底,時而把針放在斑白的頭髮上擦兩下,又使勁把針扎進鞋底。這時她停下針,抬起頭歎氣)我走嘍,走嘍!明天我也走嘍,可憐今天老爺子過的是什麼喪氣生日!唉,像這樣活下去倒不如那天晚上……(忽然)要是往年祖老太爺做壽的時候,家裡請客唱戲,院子裡,客廳裡擺滿了菊花,上上下下都開著酒席,哪兒哪兒都是拜壽的客人,幾里旮旯兒(「角落」)滿世界都是壽桃,壽麵,紅壽帳子,哪像現在——   曾文彩 (一直在沉思著眼前的苦難,呆望著江泰,幾乎沒聽見陳奶媽的話,此時打起精神對江泰,又溫和地提起話頭)泰,你在幹什麼?   江 泰 (翻翻眼)你看我在幹什麼?   曾文彩 (勉強地微笑)我說你一個人照什麼?   江 泰 (早已不耐煩,立起來)我在照我的鼻子!你聽清楚,我在照我的鼻子!鼻子!鼻子!鼻子!(拿起鏡子和書走到一個更遠的椅子上坐下)   曾文彩 你不要再叫了吧,爹這次的性命是撿來的。   江 泰 (總覺文彩故意跟他為難,心裡又似惱怒,卻又似毫無辦法的樣子,連連指著她)你看你!你看你!你看你!每次說話的口氣,言外之意總像是我那天把你父親氣病了似的。你問問現在誰不知道是你那位令兄,令嫂——   曾文彩 (只好極力辯解)誰這麼疑心哪?(又低首下心,溫婉地)我說,爹今天剛從醫院回來,你就當著給他老人家拜壽,到上屋看看他,好吧?   江 泰 (還是氣鼓鼓地)我不懂,他既然不願意見我,你為什麼非要我見他不可?就算那天我喝醉啦,話錯了話,得罪了他,上個月到醫院也望了他一趟,他都不見我,不見我——   曾文彩 (解釋)唉,他老人家現在心緒不好!   江 泰 那我心緒就好?   曾文彩 (困難地)可現在爹回了家,你難道就一輩子不見他?就當作客人吧,主人回來了,我們也應該問聲好,何況你——   江 泰 (理屈卻氣壯,走到她的面前又指又點)你,你,你的嘴怎麼現在學得這麼刁?這麼刁?我,我躲開你!好不好?   〔江堵氣拿著鏡子由書齋小門走出去。   曾文彩 (難過地)江泰!   陳奶媽 唉,隨他——   〔江又匆匆進來在原處亂找。   江 泰 我的《麻衣神相》呢?(找著)哦,這兒。   〔江又走出。   曾文彩 江泰!   陳奶媽 (十分同情)唉,隨他去吧,不見面也好。看見姑老爺,老爺子說不定又想起清少爺,心裡更不舒服了。   曾文彩 (無可奈何,只得歎了口氣)您的鞋底納好了吧?   陳奶媽 (微笑)也就差一兩針了。(放下鞋底,把她的銅邊的老花鏡取下來,揉揉眼睛)鞋到是做好了,人又不在了。   曾文彩 (勉強掙出一句希望的話)人總是要回來的。   陳奶媽 (頓了一下,兩手提起衣角擦淚水,傷心地)嗯,但——願!   曾文彩 (淒涼地)奶媽,您明天別走吧,再過些日子,哥哥會回來的。   陳奶媽 (一月來的煩憂使她的面色失了來時的紅潤。她顫巍巍搖著頭,乾巴巴的癟嘴激動得一抽一抽的。她心裡實在捨不得,而口裡卻固執地說)不,不,我要走,我要走的。(立起把身邊的針線什物往笸籮裡收,一面揉揉她的紅鼻頭)說等吧,也等了一個多月了,願也許了,香也燒了,還是沒音沒信,可憐我的清   少爺跑出去,就穿了一件薄夾袍——(向外喊)小柱兒!小柱兒!   曾文彩 小柱兒大概幫袁先生捆行李呢。   陳奶媽 (從笸籮裡取出一坎小包袱皮,包著那雙還未完全做好的棉鞋)要,要是有一天他回來了,就趕緊帶個話給我,我好從鄉下跑來看他。(又不覺眼淚汪汪地)打,打聽出個下落呢,姑小姐就把這雙棉鞋鞝好給他寄去——(回頭又喊)小柱兒!——(對彩)就說大奶媽給他做的,叫他給奶媽捎一個信。(閃出一絲笑容)那天,只要我沒死,多遠也要去看他去。(忍不住又抽咽起來)   曾文彩 (走過來撫慰著老奶媽)別,別這麼難過!他在外面不會怎麼樣,(勉強地苦笑)三十六七快抱孫子的人,哪會——   陳奶媽 (淚眼婆娑)多大我也看他是個小孩子,從來也沒出過門,連自己吃的穿的都不會料理的人——(一面喊,一面走向通大客廳的門)小柱兒!小柱兒!   〔小柱兒的聲音:「唉,奶奶!」   陳奶媽 你在幹什麼哪?你還不收拾收拾睡覺,明兒個好趕路。   〔小柱兒的聲音:「愫小姐叫我幫她喂鴿子呢。」   陳奶媽 (一面向大客廳走,一面嘮叨)唉,愫小姐也是孤零零的可憐!可也白糟蹋糧食,這時候這鴿子還喂個什麼勁兒!   〔陳由大客廳門走出。   曾文彩 (一半對著陳奶媽說,一半是自語,喟然)喂也是看在那愛鴿子的人!   〔外面又一陣烏鴉噪,她打了一個寒戰,正拿起她的織物,———   〔江泰嗒然由書齋小門上。   江 泰 (忘記了方纔的氣焰,像在黃霉天,背上沾濕了雨一般,說不出的又是喪氣,又是惱怒,又是悲哀的神色,連連地搖著頭)沒辦法!沒辦法!真是沒辦法!這麼大的一所房子,走東到西,沒有一塊暖和的地方。到今兒個還不生火,腳凍得要死。你那位令嫂就懂得弄錢,你的父親就知道他的棺材。我真不明白這樣活著有什麼意義,有什麼意義?   曾文彩 別埋怨了,怎麼樣日子總是要過的。   江 泰 悶極了我也要革命!(從似乎是開玩笑又似乎是發脾氣的口氣而逐漸激憤地喊起來)我也反抗,我也打倒,我也要學瑞貞那孩子交些革命黨朋友,反抗,打倒,打倒,反抗!都滾他媽的蛋,革他媽的命!把一切都給他一個推翻!而,而,而——(突然摸著了自己的口袋,不覺挖苦挖苦自己,慘笑出來)我這口袋裡就剩下一塊錢——(摸摸又眨眨眼)不,連一塊錢也沒有,——(翻眼想想,低聲)看了相!   曾文彩 江泰,你這——   江 泰 (忽然悲傷,「如喪考妣」的樣子,長歎一聲)要是我能發明一種像「萬金油」似的藥多好啊!多好啊!   曾文彩 (哀切地)泰,不要再這樣胡思亂想,順嘴裡扯,你這樣會弄成神經病的。   江 泰 (像沒聽見她的話,驀地又提起神)文彩,我告訴你,今天早上我逛市場,又看了一個相,那個看相的也說我現在正交鼻運,要發財,連誇我的鼻子生得好,飽滿,藏財。(十分認真地)我剛才照照我的鼻子,倒是生得不錯!(直怕文彩駁斥)看相大概是有點道理,不然怎麼我從前的事都說的挺靈呢?曾文彩 那你也該出去找朋友啊!   江 泰 (有些自信)嗯!我一定要找,我要找我那些闊同學。(彷彿用話來喚起自己的行動的勇氣)我就要找,一會兒我就去找!我大概是要走運了。   曾文彩 (鼓勵地)江泰,只要你肯動一動你的腿,你不會不發達的。   江 泰 (不覺高興起來)真的嗎?(突然)文彩,我剛才到上房看你爹去了。   曾文彩 (也提起高興)他,他老人家跟你說什麼?   江 泰 (黠巧地)這可不怪我,他不在屋。   曾文彩 他又出屋了?   江 泰 嗯,不知道他——   〔陳奶媽由書齋小門上。   陳奶媽 (有些惶惶)姑小姐,你去看看去吧。   曾文彩 怎麼?   陳奶媽 唉!老爺子一個人拄著個棍兒又到廂房看他的壽木去了。   曾文彩 哦——   陳奶媽 (哀痛地)老爺子一個人站在那兒,直對著那棺材流眼淚……江 泰 愫小姐呢?   陳奶媽 大概給大奶奶在廚房蒸什麼湯呢。——姑小姐,那棺材再也給不得杜家,您先去勸勸老爺子去吧。   曾文彩 (泫然)可憐爹,我,我去——(向書房走)   江 泰 (譏誚地)別,文彩,你先去勸勸你那好嫂子吧。   曾文彩 (一本正經)她正在跟杜家人商量著推呢。   江 泰 哼,她正在跟杜家商量著送呢。你叫她發點良心,別盡想把押給杜家的房子留下來,等她一個人日後賣好價錢,你父親的棺材就送不出去了。記著,你父親今天出院的醫藥費都是人家愫小姐拿出來的錢。你嫂子一個人躲在屋子裡吃雞,當著人裝窮,就知道賣嘴,你忘了你爹那天進醫院以前她咬你爹那一口啦,哼,你們這位令嫂啊,——   〔思懿由書齋小門上。   陳奶媽 (聽見足步聲,回頭一望,不覺低聲)大奶奶來了。   江 泰 (默然,走在一旁)   〔思懿面色陰暗,蹙著眉頭,故意顯得十分為難又十分哀痛的樣子。她穿件咖啡色起黑花的長袖絨旗袍,靠胳臂肘的地方有些磨光了,領子上的鈕扣沒扣,青禮服呢鞋。   曾文彩 (怯弱地)怎麼樣,大嫂?   曾思懿 (默默地走向沙發那邊去)   〔半晌。   陳奶媽 (關切又膽怯地)杜家人到底肯不肯?   曾思懿 (仍默然坐在沙發上)   曾文彩 大嫂,杜家人——   曾思懿 (猛然撲在沙發的扶手上,有聲有調地哭起來)文清,你跑到哪兒去了?文清,你跑了,扔下這一大家子,叫我一個人撐,我怎麼辦得了啊?你在家,我還有個商量,你不在家,碰見這種難人的事,我一個婦道還有什麼主意喲!   〔江泰冷冷地站在一旁望著她。   陳奶媽 (受了感動)大奶奶,您說人家究竟肯不肯緩期呀?   曾思懿 (鼻涕眼淚抹著,抽嚥著,數落著)你們想,人家杜家開紗廠的!鬼靈精!到了我們家這個時候,「牆倒眾人推」,還會肯嗎?他們看透了這家裡沒有一個男人,(江泰鼻孔哼了一聲)老的老,小的小,他們不趁火打劫,逼得你非答應不可,怎麼會死心啊?   曾文彩 (絕望地)這麼說,他們還是非要爹的壽木不可?   曾思懿 (直拿手帕擦著紅腫的眼,依然抽動著肩膀)你叫我有什麼法子?錢,錢我們拿不出;房子,房子我們要住;一大家子的人張著嘴要吃。那壽木,杜家老太爺想了多少年,如今非要不可,非要——   江 泰 (靠著自己臥室的門框,冷言冷語地)那就送給他們得啦。   陳奶媽 (驚愕)啊,送給他們?   曾思懿 (不理江泰)並且人家今天就要——   曾文彩 (倒吸一口氣)今天?   曾思懿 嗯,他們說杜家老太爺病得眼看著就要斷氣,立了遺囑,點明——   江 泰 (替她說)要曾家老太爺的棺材!   曾文彩 (立刻)那爹怎麼會肯?   陳奶媽 (插嘴)就是肯,誰能去跟老爺子說?   曾文彩 (緊接)並且爹剛從醫院回來。   陳奶媽 (插進)今天又是老爺子的生日,——   曾思懿 (突然又嚎起來)我,我就是說啊!文清,你跑到哪兒去了?到了這個時候,叫我怎麼辦啊?我這公公也要顧,家裡的生活也要管,我現在是「忠孝不能兩全」。文清,你叫我怎麼辦哪?   〔在大奶奶的哭嚎聲中,書齋的小門打開。曾皓拄著枴杖,巍巍然地走進來。他穿著藏青「線春」的絲棉袍子,上面罩件黑呢馬褂,黑氈鞋。面色黃枯,形容慘愴,但在他走路的樣子看來,似乎已經恢復了健康。他盡量保持自己僅餘那點尊嚴,從眼裡看得出他在絕望中再做最後一次掙扎,然而他又多麼厭惡眼前這一幫人。   〔大家回過頭都立起來。江泰一看見,就偷偷沿牆溜進自己的屋裡。   曾文彩 爹!(跑過去扶他)   曾 皓 (以手揮開,極力提起虛弱的嗓音)不要扶,讓我自己走。(走向沙發)   曾思懿 (殷慇勤勤)爹,我還是扶您回屋躺著吧。   曾 皓 (坐在沙發上,對大家)坐下吧,都不要客氣了。(四面望望)江泰呢?   曾文彩 他,——(忽然想起)他在屋裡,(慚愧地)等著爹,給爹賠不是呢。   曾 皓 老大還沒有信息麼?   曾思懿 (慘淒淒地)有人說在濟南街上碰見他,又有人說在天津一個小客棧看見他——   曾文彩 哪裡都找到了,也找不到一點影子。   曾 皓 那就不要找了吧。   曾文彩 (打起精神,安慰老人家)哥哥這次實在是後悔啦,所以這次在外面一定要創一番事業才——   曾 皓 (搖首)「知子莫若父」,他沒有志氣,早晚他還是會——(似乎不願再提起他,忽然對彩)你叫江泰進來吧。   曾文彩 (走了一步,中心愧怍,不覺轉身又向著父親)爹,我,我們真沒臉見爹,真是沒——   曾 皓 唉,去叫他,不用說這些了。(對思)你也把霆兒跟瑞貞叫進來。   〔彩至臥室前叫喚。思由書齋門走下。   曾文彩 江泰!江——   〔江泰立刻悄悄溜出來。   江 泰 (出門就看見曾皓正在望著他,不覺有些慚愧)爹,您,您——   曾 皓 (揮揮手)坐下,坐下吧,(江坐,皓對奶媽關心地)你告訴愫小姐,剛從醫院回來,別去廚房再辛苦啦,歇一會去吧。   〔陳奶媽由通大客廳的門下。   曾文彩 (一直在望著江泰示意,一等陳奶媽轉了身,低聲)你還不站起來給爹賠個罪!   江 泰 (似立非立)我,我——   曾 皓 (搖手)過去的事不提了,不提了。   〔江又坐下,靜默中,思懿領著霆兒與瑞貞由書齋小門上。瑞貞穿著一件灰底子小紅花的布夾袍,霆兒的袍子上罩一件藍布大褂。   曾 皓 (指指椅子,他們都依次坐下,除了瑞貞立在文彩的背後。皓哀傷地望了望)現在坐中大概就缺少老大,我們曾家的人都在這兒了。(望望屋子,微微咳了一下)這房子是從你們的太爺爺敬德公傳下來的,我們累代是書香門第,父慈子孝,沒有叫人說過一句閒話。現在我們家裡出了我這種不孝的子孫——   曾思懿 (有些難過)爹!——   〔大家肅然相望,又低下頭。   曾 皓 敗壞了曾家的門庭,教出一群不明事理,不肯上進,不知孝順,連守成都做不到的兒女——   江 泰 (開始有些煩惡)   曾文彩 (抬起頭來慚愧地)爹,爹,您——   曾 皓 這是我對不起我的祖宗,我沒有面目再見我們的祖先敬德公!(咳嗽,瑞貞走過來捶背)   江 泰 (不耐,轉身連連搖頭,又唉聲歎息起來,嘟噥著)哎,哎,真是這時候還演什麼戲!演什麼戲!   曾文彩 (低聲)你又發瘋了!   曾 皓 (徐徐推開瑞貞)不要管我。(轉對大家)我不責備你們,責也無益。(滿面絕望可憐的神色,而聲調是恨恨的)都是一群廢物,一群能說會道的廢物。(忽然來了一陣勇氣)江泰,你,你也是!——   〔江似乎略有表示。   曾文彩 (怕他發作)泰!   〔江默然,又不做聲。   曾 皓 (一半是責備,一半是發牢騷)成天地想發財,成天地做夢,不懂得一點人情世故,同老大一樣,白讀書,不知什麼害了你們,都是一對——(不覺大咳,自己捶了兩下)   曾文彩 唉,唉!   江 泰 (只好無奈何地連連出聲)這又何必呢,這又何必呢!   曾 皓 思懿,你是有兒女的人,已經做了兩年的婆婆,並且都要當祖母啦,(強壓自己的憤怒)我不說你。錯誤也是我種的根,錯也不自今日始。(自己愈說愈淒慘)將來房子賣了以後,你們儘管把我當作死了一樣,這家裡沒有我這個人,我,我——(泫然欲泣)   曾文彩 (忍不住大哭)爹,爹——   曾思懿 (早已變了顏色)爹,我不明白爹的話。   曾 皓 (沒有想到)你,你——   曾文彩 (憤極)大嫂,你太欺侮爹了。   曾思懿 (反問)誰欺侮了爹?   曾文彩 (老實人也逼得出了聲)一個人不能這麼沒良心。   曾思懿 誰沒良心?誰沒良心?天上有雷,眼前有爹!妹妹,我問你,誰?誰?   曾 霆 (同時苦痛地)媽!   曾文彩 (被她的氣勢所奪,氣得發抖)你,你逼得爹沒有一點路可走了。   江 泰 (無可奈何地)不要吵了,小姑子,嫂嫂們。   曾文彩 你逼得爹連他老人家的壽木都要搶去賣,你逼得爹——   曾 皓 (止住她)文彩!   曾思懿 (譏誚地)對了,是我逼他老人家,吃他老人家,(說說立起來)喝他老人家,成天在他老人家家裡吃閒飯,一住就是四年,還帶著自己的姑爺——   曾 霆 (在旁一直隨身勸阻,異常著急)媽,您別,——媽——您——媽——   江 泰 (也突然冒了火)你放屁!我給了錢!   曾 皓 (急喘,鎮止他們)不要喊了!   曾思懿 (同時)你給了錢?哼,你才——   曾 皓 (在一片吵聲中,頓足怒喊)思懿,別再吵!(突然一變幾乎哀號)我,我就要死了!   〔大家頓時安靜,只聽見思懿哀哀低泣。   〔天開始暗下來,在肅靜的空氣中愫方由大客齋門上。她穿著深米色的嗶嘰夾袍,面龐較一個月前略瘦,因而她的眼睛更顯得大而有光彩,我們可以看得出在那裡面含著無限鎮靜,和平與堅定的神色。她右手持一盞洋油燈,左臂抱著兩軸畫。看見進來,瑞貞連忙走近,替她接下手裡的燈,同時低聲彷彿在她耳旁微微說了一句話。愫方默默頷首,不覺悲哀地望望眼前那幾張沉肅的臉,就把兩軸畫放進那只磁缸裡,又回身匆忙地由書齋門下。瑞貞一直望著她。   曾 皓 (歎息)你們這一群廢物啊!到現在還有什麼可吵的?   曾瑞貞 爺爺,回屋歇歇吧?   曾 皓 (感動地)看看瑞貞同霆兒還有什麼臉吵?(慨然)別再說啦住在一起也沒有幾天了。思懿,你,你去跟杜家的管事說,說叫,——(有些困難)叫他們把那壽木抬走,先,先(淒慘地)留下我們這所房子吧。   曾文彩 爹!   曾 皓 杜家的意思剛才愫方都跟我說了!   曾文彩 哪個叫愫表妹對您說的?   曾思懿 (挺起來)我!   曾 皓 不要再計較這些事情啦!   江 泰 (遲疑)那麼您,還是送給他們?   曾 皓 (點頭)   曾思懿 (不好開口,卻終於說出)可杜家人說今天就要。   曾 皓 好,好,隨他們,讓它給有福氣的人睡去吧。(思就想出去說,不料皓回首對江)江泰,你叫他們趕快抬,現在就抬!(無限的哀痛)我,我不想明天再看見這晦氣的東西!   〔曾皓低頭不語,思只好停住腳.   江 泰 (憐憫之心油然而生)爹!(走了兩步又停住)   曾 皓 去吧,去說去吧!   江 泰 (驀然回頭,走到皓的面前,非常善意地)爹,這有什麼可難過的呢?人死就死了,睡個漆了幾百道的棺材又怎麼樣呢?(原是語調裡帶著同情而又安慰的口氣,但逐漸忘形,改了腔調,又按他一向的習慣,對著曾皓,滔滔不絕地說起來)這種事您就沒有看通,譬如說,您今天死啦,睡了就漆一道的棺材,又有什麼關係呢?   曾文彩 (知道他的話又來了)江泰!   江 泰 (回頭對彩,嫌厭地)你別吵!(又轉臉對皓,和顏悅色,十分認真地勸解)那麼您死啦,沒有棺材睡又有什麼關係呢?(指著點著)這都是一種習慣!一種看法!(說得逐漸高興,漸次忘記了原來同情與安慰的善意,手舞足蹈地對著曾皓開了講)譬如說,(坐在沙發上)我這麼坐著好看,(靈機一動)那麼,這麼(忽然把條腿翹在椅背上)坐著,就不好看麼?(對思)那麼,大嫂,(陶醉在自己的言詞裡,像喝得微醺之後,幾乎忘記方纔的齟齬)我這是比方啊!(指著)你穿衣服好看,你不穿衣服,就不好看麼?   曾思懿 姑老爺!   江 泰 (繼續不斷)這都未見得,未見得!這不過是一種看法!一種習慣!   曾 皓 (插嘴)江泰!   江 泰 (不容人插嘴,流水似地接下去)那麼譬如我吧,(坐下)我死了,(回頭對文彩,不知他是玩笑,還是認真)你就給我火葬,燒完啦,連骨頭末都要扔在海裡,再給它一個水葬!痛痛快快來一個死無葬身之地!(彷彿在堂上講課一般)這不過也是一種看法,這也可以成為一種習慣,那麼,爹,您今天——   曾 皓 (再也忍不住,高聲攔住他)江泰!你自己願意怎麼死,怎麼葬,都任憑尊便。(苦澀地)我大病剛好,今天也還算是過生日,這些話現在大可不必……   江 泰 (依然和平地,並不以為忤)好,好,好,您不贊成!無所謂,無所謂!人各有志!……其實我早知道我的話多餘,我剛才說著的時候,心裡就念叨著,「別說啊!別說啊!」(抱歉地)可我的嘴總不由得——   曾思懿 (一直似乎在悲慼著)那姑老爺,就此打住吧。(立起)那麼爹,我,我(不忍說出的樣子,擦擦自己的眼角)就照您的吩咐跟杜家人說吧?   曾 皓 (絕望)好,也只有這一條路了。   曾思懿 唉!(走了兩步)   曾文彩 (痛心)爹呀!   江 泰 (忽然立起)別,你們等等,一定等等。   〔江泰三腳兩步跑進自己的臥室。思也停住了腳。   曾 皓 (莫名其妙)這又是怎麼?   〔張順由通大客廳大門上。   張 順 杜家又來人說,陰陽生看好那壽木要在今天下半夜,寅時以前,抬進杜公館,他們問大奶奶……   曾文彩 你……   〔江泰拿著一頂破呢帽提著手杖匆匆地走出來。   江 泰 (對張,興高采烈)你叫他們杜家那一批混賬王八蛋再在客廳等一下,你就說錢就來,我們老太爺的壽木要留在家裡當劈柴燒呢!   曾文彩 你怎麼……   江 泰 (對皓,熱烈地)爹,您等一下,我找一個朋友去。(對彩)常鼎齋現在當了公安局長,找他一定有辦法。(對皓,非常有把握地)這個老朋友跟我最好,這點小事一定不成問題。(有條有理)第一,他可以立刻找杜家交涉,叫他們以後不准再在此地無理取鬧。第二,萬一杜家不聽調度,臨時跟他通融(輕藐的口氣)這幾個大錢也決無問題,決無問題。   曾文彩 (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泰,真的可以?   江 泰 (敲敲手杖)自然自然,那麼,爹,我走啦。(對思,揚揚手)大嫂,說在頭裡,我擔保,準成!(提步就走)   曾思懿 (一陣風暴使她也有些昏眩)那麼爹,這件事……   曾文彩 (欣喜)爹……   〔江跨進通大客廳的門檻一步,又匆匆回來。   江 泰 (對彩,匆忙地把手一伸)我身上沒錢。   曾文彩 (連忙由衣袋裡拿出一小卷鈔票)這裡!   江 泰 (一看)三十!   〔江由通大客廳的門走出。   曾 皓 (被他撩得頭昏眼花,現在才喘出一口氣)江泰這個東西是怎麼回事?   曾文彩 (一直是崇拜著丈夫的,現在惟恐人不相信,於是極力對皓)爹,您放心吧,他平時不怎麼亂說話的。他現在說有辦法,就一定有辦法。   曾 皓 (將信將疑)哦!   曾思懿 (管不住)哼,我看他……(忽然又制止了自己,轉對曾皓,不自然地笑著)那麼也好,爹,這棺木的事……   曾 皓 (像是得了一點希望的安慰似的,那樣歎息一聲)也好吧,「死馬當做活馬醫」,就照他的意思辦吧。   張 順 (不覺也有些喜色)那麼,大奶奶,我就對他們……   曾思懿 (半天在抑壓著自己的慍怒,現在不免顏色難看,惡聲惡氣地)去!要你去幹什麼!   〔思懿有些氣洶洶地向大客廳快步走去。   曾 皓 (追說)思懿,還是要和和氣氣對杜家人說話,請他們無論如何,等一等。   曾思懿 嗯!   〔思懿由通大客廳的門下,張順隨著出去。   曾文彩 (滿臉欣喜的笑容)瑞貞,你看你姑父有點瘋魔吧,他到了這個時候才……   曾瑞貞 (心裡有事,隨聲應)嗯,姑姑。   曾 皓 (又燃起希望,緊接著彩的話)唉!只要把那壽木留下來就好了!(不覺回顧)霆兒,你看這件事有望麼?   曾 霆 (也隨聲答應)有,爺爺。   曾 皓 (點頭)但願家運從此就轉一轉,——嗯,都說不定的喲!(想立起,瑞貞過來扶)你現在身體好吧?   曾瑞貞 好,爺爺。   曾 皓 (立起,望瑞,感慨地)你也是快當母親的人嘍!   〔文彩示意,叫霆兒也過來扶祖父,霆默默過來。   曾 皓 (望著孫兒和孫兒媳婦,忽然抱起無窮的希望)我瞧你們這一對小夫妻總算相得的,將來看你們兩個撐起這個門戶吧。   曾文彩 (對霆示意,叫他應聲)霆兒!   曾 霆 (又應聲,望望瑞貞)是,爺爺。   曾 皓 (對著曾家第三代人,期望的口氣)這次棺木保住了,房子也不要賣,明年開了春,我為你們再出門跑跑看,為著你們的兒女我再當一次牛馬!(用手帕擦著眼角)唉,只要祖先保佑我身體好,你們誠心誠意地為我禱告吧!(向書齋走)   曾文彩 (過來扶著曾皓,助著興會)是啊,明年開了春,爹身體也好了,瑞貞也把重孫子給您生下來,哥哥也……   〔書齋小門打開,門前現出愫方。她像是剛剛插完了花,水淋淋的手還拿著兩朵插剩下的菊花。   愫 方 (一隻手輕輕掠開掉在臉前的頭髮,溫和地)回屋歇歇吧,姨父,您的房間收拾好啦。   曾 皓 (快慰地)好,好!(一面對文彩點頭應聲,一面向外走)是啊,等明年開了春吧!……瑞貞,明年開了春,明年……   〔瑞貞扶著他到書齋門口,望著愫方,回頭暗暗地指了指這間屋子。愫方會意,點點頭,接過曾皓的手臂,扶著他出去,後面隨著文彩。   〔霆兒立在屋中未動。瑞貞望望他,又從書齋門口默默走回來!曾瑞貞 (低聲)霆!   曾 霆 (幾乎不敢望她的眼睛,悲慼地)你明天一早就走麼?   曾瑞貞 (也不敢望他,低沉的聲音,遲緩而堅定地)嗯。   曾 霆 是跟袁家的人一路?   曾瑞貞 嗯,一同走。   曾 霆 (四面望望,在口袋裡掏著什麼)那張字據我已經寫好了。   曾瑞貞 (凝視霆)哦。   曾 霆 (掏出一張紙,不覺又四面看一下,低聲讀著):「離婚人謝瑞貞、曾霆,我們幼年結婚,意見不合,實難繼續同居,今後二人自願脫離夫妻——。」   曾瑞貞 (心酸)不要再念下去了。   曾 霆 (遲疑一下,想著彷彿是應該辦的手續,囁嚅)那麼簽字,蓋章,……   曾瑞貞 回頭在屋裡辦吧。   曾 霆 也,也好。   曾瑞貞 (衷心哀痛)霆,真對不起你,要你寫這樣的字據。   曾 霆 (說不出話,從來沒有像今天對她這般依戀)不,這兩年你在我們家也吃夠了苦。(忽然)那個孩子不要了,你告訴過愫姨了吧?   曾瑞貞 (不願提起的回憶)嗯,她給孩子做的衣服,我都想還給她了。怎麼?   曾 霆 我想家裡有一個人知道也好。   曾瑞貞 (關切地)霆,我走了以後,你,你幹什麼呢?   曾 霆 (搖頭)不知道。(寂寞地)學校現在不能上了。   曾瑞貞 (同情萬分)你不要失望啊。   曾 霆 不。   曾瑞貞 (安慰)以後我們可以常通信的。   曾 霆 好。(淚流下來)   〔外面圓兒喊著「瑞貞!」   曾瑞貞 (酸苦)不要難過,多少事情是要拿出許多痛苦,才能買出一個「明白」呀。   曾 霆 這「明白」是真難哪!   〔圓兒吹著口哨,非常高興的樣子由通大客廳的門走進。她穿著灰、藍、白三種顏色混在一起的毛織品的裙子,長短正到膝蓋,上身是一件從頭上套著穿的印度紅的薄薄的短毛衫,兩隻腿仍舊是光著的,腳上穿著一雙白帆布運動鞋。她像是剛在忙著收拾東西,頭髮有些亂,兩腮也紅紅的,依然是那樣活潑可喜。她一手舉著一隻鳥籠,裡面關著那只鴿子「孤獨」,一手提著那個大金魚風箏,許多地方都撕破了,臂下還夾著用馬糞紙鉸好的二尺來長的「北京人」的剪影。   袁 圓 (大聲)瑞貞,我父親找了你好半天啦,他問你的行李……   曾瑞貞 (忙止住她,微笑)請你聲音小點,好吧?   袁 圓 (只顧高興,這時才忽然想起來,兩面望一下,伸伸舌頭,立刻憋住喉嚨,滿臉玩皮相,全用氣音嘶出,一頓一頓地)我父親……問你……同你的朋友們……行李……收拾好了沒有?   曾瑞貞 (被她這種神氣惹得也笑起來)收拾好了。   袁 圓 (還是嘶著喉嚨)他說——只能——送你們一半路,……還問……(噓出一口氣,恢復原來的聲音)可彆扭死我了。還是跟我來吧,我父親還要問你一大堆話呢。   曾瑞貞 (爽快地)好,走吧。   袁 圓 (並不走,卻抱著東西走向曾霆,煞有介事的樣子)曾霆,你爹不在家,(舉起那只破舊的「金魚」紙鳶)這個破風箏還給你媽!(紙鳶靠在桌邊,又舉起那鴿籠)這鴿子交給愫小姐!(鴿籠放在桌上,這才舉起那「北京人」的剪影,笑嘻嘻地)這個「北京人」我送你做紀念,你要不要?   曾 霆 (似乎早已忘記了一個多月前對圓兒的情感,點點頭)好。   袁 圓 (眨眨眼,像是心裡又在轉什麼頑皮的念頭)明天天亮我們走了,就給你擱在(指著通大客廳的門)這個門背後,(對瑞)走吧,瑞貞!   〔圓兒一手持著那剪影,一手推著瑞貞的背,向通大客廳的門走出。   〔這時思懿也由那門走進,正撞見她們。瑞貞望著婆婆愣了一下,就被圓兒一聲「走」!推出去。   〔霆望她們出了門,微微歎了一聲。   曾思懿 (斜著眼睛回望了一下,走近霆)瑞貞這些日子常不在家,總是找朋友,你知道她在幹些什麼?   曾 霆 (望望她,又搖搖頭)不知道。   曾思懿 (嫌她自己的兒子太不精明,但也毫無辦法,抱怨地歎口氣)哎,媳婦是你的呀,孩子!我也生不了這許多氣了。(忽然)他們呢?   曾 霆 到上房去了。   曾思懿 (訴說,委屈地)霆兒,你剛才看見媽怎麼受他們的氣了。   曾 霆 (望望他的母親,又低下頭)   曾思懿 (掏出手帕)媽是命苦,你爹摔開我們跑了,你媽成天受這種氣,都是為了你們哪!(擦擦淚潤濕了的眼)   曾 霆 媽,別哭了。   曾思懿 (撫著霆)以後什麼事都要告訴媽!(埋怨地)瑞貞有肚子要不是媽上個月看出來,你們還是不告訴我的。(指著)你們兩個是存的什麼心哪!(關切地)我叫瑞貞喝的那副安胎的藥,她喝了沒有?   曾 霆 沒有。   曾思懿 不,我說的前天我從羅太醫那裡取來的那方子。   曾 霆 (心裡難過,有些不耐)沒有喝呀!   曾思懿 (勃然變色)為什麼不喝呢?(厲聲)叫她喝,要她喝!她再不聽話,你告訴我,看我怎麼灌她喝!她要覺得她自己不是曾家的人,她肚子裡那塊肉可是曾家的。現在為她肚子裡那孩子,什麼都由著她,她倒越說越來了。(忽然又低聲)霆兒,你別糊塗,我看瑞貞這些日子是有點邪,鬼鬼祟祟,交些亂朋友,……(更低聲)我怕她拿東西出去,夜晚前後門我都下了鎖,你要當心啊,我怕……   〔愫方端著一個藥罐由通書齋小門進。   愫 方 (溫婉地)羅太醫那方子的藥煎好了。   曾思懿 (望望她)   愫 方 (看她不說話,於是又——)就在這兒吃麼?   曾思懿 (冷冷地)先擱在我屋裡的小炭爐上溫著吧!   〔愫端著藥由霆兒面前走進了思懿的屋子。   曾 霆 (望望那藥罐裡的藥湯,詫異而又不大明白的神色)媽,怎麼羅太醫那個方子,您,您也在吃?   曾思懿 (臉色略變,有些尷尬,但立刻又鎮靜下來,含含糊糊地)媽,媽現在身體也不大好。(找話說)這幾天倒是虧了你愫姨照護著,——(立時又改了口氣,咳了一聲)不過孩子,(臉上又是一陣暗雲,狠惡地)你愫姨這個人哪,(搖頭)她呀,她才是……〔愫方由臥室出。   愫 方 表嫂,姨父正叫著你呢!   曾思懿 (似理非理,點了點頭。回頭對霆)霆兒,跟我來。   〔霆兒隨著思懿由書齋小門下。   〔天更暗了。外面一兩聲雁叫,淒涼而寂寞地掠過這深秋漸晚的天空。   愫 方 (輕輕歎息了一聲,顯出一點疲乏的樣子。忽然看見桌上那只鴿籠,不覺伸手把它舉起,凝望著那裡面的白鴿,……那個名叫「孤獨」的鴿子——眼前似乎浮起一層濕潤的憂愁,卻又愛撫地對那鴿子微微露出一絲淒然的笑容,……)   〔這時瑞貞提著一隻裝滿嬰兒衣服的小籐箱,把籐箱輕輕放在另外一張小桌上,又悄悄地走到愫方的身旁。   曾瑞貞 (低聲)愫姨!   愫 方 (略驚,轉身)你來了!(放下鴿籠)   曾瑞貞 你看見我擱在你屋裡那封長信了麼?   愫 方 (點頭)嗯。   曾瑞貞 你不怪我?   愫 方 (悲哀而慈愛地笑著)不,……(忽然)真地要走了麼?   曾瑞貞 (依依地)嗯。   愫 方 (歎一口氣,並非勸止,只是捨不得)別走吧!   曾瑞貞 (頓時激憤起來)愫姨,你還勸我忍下去?   愫 方 (彷彿在回憶著什麼,臉上浮起一片光彩,緩慢而堅決地)我知道,人總該有忍不下去的時候。   曾瑞貞 (眼裡閃著期待的眼色,熱烈地握著她的蒼白的手指)那麼,你呢?   愫 方 (煥發的神采又收斂下去,淒淒望著瑞貞,哀靜地)瑞貞,不談吧,你走了,我會更寂寞的。以後我也許用不著說什麼話,我會更——   曾瑞貞 (更緊緊握著她的手,慢慢推她坐下)不,不,愫姨,你不能這樣,你不能一輩子這樣!(迫切地懇求)愫姨,我就要走了,你為什麼不跟我說幾句痛快話?你為什麼不說你的——(曖昧的暮色裡,瞥見愫方含著淚光的大眼睛,她突然抑止住自己。   愫 方 (緩緩地)你要我怎麼說呢?   曾瑞貞 (不覺囁嚅)譬如你自己,你,你,……(忽然)你為什麼不走呢?   愫 方 (落漠地)我上哪兒去呢?   曾瑞貞 (興奮地)可去的地方多得很。第一你就可以跟我們走。   愫 方 (搖頭)不,我不。   曾瑞貞 (坐近她的身旁,親密地)你看完了我給你的書了麼?   愫 方 看了。   曾瑞貞 說的對不對?   愫 方 對的。   曾瑞貞 (笑起來)那你為什麼不跟我們一道走呢?   愫 方 (聲調低徐,卻說得斬截)我不!   曾瑞貞 為什麼?   愫 方 (淒然望望她)不!   曾瑞貞 (急切)可為什麼呢?   愫 方 (想說,但又——這次只靜靜地搖搖頭)   曾瑞貞 你總該說出個理由啊,你!   愫 方 (異常困難地)我覺得我,我在此地的事還沒有了。(「了」字此處作「完結」講)   曾瑞貞 我不懂。   愫 方 (微笑,立起)不要懂吧,說不明白的呀。   曾瑞貞 (追上去,索性——)那麼你為什麼不去找他?   愫 方 (有一絲惶惑)你說——   曾瑞貞 (爽朗)找他!找他去!   愫 方 (又鎮定下來,一半像在沉思,一半像在追省,呆呆望著前面)為什麼要找呢?   曾瑞貞 你不愛他嗎?   愫 方 (低下頭)   曾瑞貞 (一句比一句緊)那麼為什麼不想找他?你為什麼不想?(爽朗地)愫姨,我現在不像從前那樣呆了。這些話一個月前我決不肯問的。你大概也知道我曉得。(沉重)我要走了,此地再沒有第三個人,這屋子就是你同我。愫姨,告訴我,你為什麼不找他?為什麼不?   愫 方 (歎一口氣)見到了就快樂麼?   曾瑞貞 (反問)那麼你在這兒就快樂?   愫 方 我,我可以替他——(忽然覺得澀澀地說不出口,就這樣頓住)曾瑞貞 (急切)你說呀,我的愫姨,你說過你要跟我好好談一次的。愫 方 我,我說……(臉上逐漸閃耀著美麗的光彩,蒼白的面頰泛起 一層紅暈。話逐漸由暗澀而暢適,衷心的感動使得她的聲音都有些顫抖)……他走了,他的父親我可以替他伺候,他的孩子,我可以替他照料,他愛的字畫我管,他愛的鴿子我喂。連他所不喜歡的人我都覺得該體貼,該喜歡,該愛,為著……   曾瑞貞 (插進逼問,但語氣並未停止)為著?   愫 方 (顫動地)為著他所不愛的也都還是親近過他的!(一氣說完,充滿了喜悅,連自己也驚訝這許久關在心裡如今才形諸語言的情緒,原是這般難於置信的)   曾瑞貞 (倒吸一口氣)所以你連霆的母親,我那婆婆,你都拚出你的性命來照料,保護。   愫 方 (苦笑)你爹走了,她不也怪可憐的嗎?   曾瑞貞 (笑著卻幾乎流下淚)真的愫姨,你就忘了她從前,現在,待你那種——   愫 方 (哀矜地)為什麼要記得那些不快活的事呢,如果為著他,為著一個人,為著他——   曾瑞貞 (忍不住插嘴)哦,我的愫姨,這麼一個苦心腸,你為什麼不放在大一點的事情上去?你為什麼處處忘不掉他?把你的心偏偏放在這麼一個廢人身上,這麼一個無用的廢——   愫 方 (如同刺著她的心一樣,哀懇地)不要這麼說你的爹呀。   曾瑞貞 (分辯)爺爺不也是這麼說他?   愫 方 (心痛)不,不要這麼說,沒有人明白過他啊。   曾瑞貞 (喘一口氣,哀痛地)那麼你就這樣預備一輩子不跟他見面啦?愫 方 (突然慢慢低下頭去)   曾瑞貞 (沉摯地)說呀,愫姨!   愫 方 (低到幾乎聽不見)嗯。   曾瑞貞 那當初你為什麼讓他走呢?   愫 方 (似乎在回憶,聲調裡充滿了同情)我,我看他在家裡苦,我替他難過呀。   曾瑞貞 (不覺反問)那麼他離開了,你快樂?   愫 方 (低微)嗯。   曾瑞貞 (歎息)唉,兩個人這樣活下去是為什麼呢?   愫 方 (哀痛的臉上掠過一絲笑的波紋)看見人家快樂,你不也快樂麼?   曾瑞貞 (深刻地關心,緩緩地)你在家裡就不惦著他?   愫 方 (低下頭)   曾瑞貞 他在外面就不想著你?   愫 方 (眼淚默默流在蒼白的面頰上)   曾瑞貞 就一生,一生這樣孤獨下去——兩個人這樣苦下去?   愫 方 (凝神)苦,苦也許;但是並不孤獨的。   曾瑞貞 (深切感動)可憐的愫姨,我懂,我懂,我懂啊!不過我怕,我怕爹也許有一天會回來。他回來了,什麼又跟從前一樣,大家還是守著,苦著,看著,望著,誰也喘不出一口氣,誰也——   愫 方 (打了一個寒戰,驀地堅決地搖著頭)不,他不會回來的。   曾瑞貞 (固執)可萬一他——   愫 方 (輕輕擦去眼角上的淚痕)他不會,他死也不會回來的。(低頭望著那塊濕了的手帕,低聲緩緩地)他已經回來見過我!   曾瑞貞 (吃了一驚)爹走後又偷偷回來過?   愫 方 嗯。   曾瑞貞 (詫異起來)哪一天?   愫 方 他走後第二天。   曾瑞貞 (未想到,噓一口氣)哦!   愫 方 (憐憫地)可憐,他身上一個錢也沒有。   曾瑞貞 (猜想到)你就把你所有的錢都給他了?   愫 方 不,我身邊的錢都給他了。   曾瑞貞 (略略有點輕蔑)他收下了。   愫 方 (溫柔地)我要他收下了。(回憶)他說他要成一個人,死也不再回來。(感動得不能自止地說下去)他說他對不起他的父親,他的兒子,連你他都提了又提。他要我照護你們,看守他的家,他的字畫,他的鴿子,他說著說著就哭起來,他還說他最放心不下的是——(淚珠早已落下,卻又忍不住笑起來)瑞貞,他還像個孩子,哪像個連兒媳婦都有的人哪!   曾瑞貞 (嚴肅地)那麼從今以後你決心為他看守這個家?(以下的問答幾乎是沒有停頓,一氣接下去)   愫 方 (又沉靜下來)嗯。   曾瑞貞 (逼問)成天陪著快死的爺爺?   愫 方 (默默點著頭)嗯。   曾瑞貞 (逼望著她)送他的終?   愫 方 (躲開瑞的眼睛)嗯。   曾瑞貞 (故意這樣問)再照護他的兒子?   愫 方 (望瑞,微微皺眉)嗯。   曾瑞貞 侍候這一家子老小?   愫 方 (固執地)嗯。   曾瑞貞 (幾乎是生了氣)這整天看我這位婆婆的臉子?   愫 方 (不由得輕輕地打了一個寒戰)喔,——嗯。   曾瑞貞 (反激)一輩子不出門?   愫 方 (又鎮定下來)嗯。   曾瑞貞 不嫁人?   愫 方 嗯。   曾瑞貞 (追問)吃苦?   愫 方 (低沉)嗯。   曾瑞貞 (逼近)受氣?   愫 方 (凝視)嗯。   曾瑞貞 (狠而重)到死?   愫 方 (低頭,用手摸著前額,緩緩地)到——死!   曾瑞貞 (爆發,哀痛地)可我的好愫姨,你這是為什麼呀?   愫 方 (抬起頭)為著——   曾瑞貞 (質問的神色)嗯,為著——   愫 方 (困難地)為著,我不知道該怎麼說,——(忽然臉上顯出異樣美麗的笑容)為著,這才是活著呀!   曾瑞貞 (逼出一句話來)你真地相信爹就不會回來麼?   愫 方 (微笑)天會塌麼?   曾瑞貞 你真準備一生不離開曾家的門,這個牢!就為著這麼一個夢,一個理想,一個人——   愫 方 (悠悠地)也許有一天我會離開——   曾瑞貞 (迫待)什麼時候?   愫 方 (笑著)那一天,天真的能塌,啞巴都急得說了話!   曾瑞貞 (無限的憫切)愫姨,把自己的快樂完全放在一個人的身上是危險的,也是不應該的。(感慨)過去我是個傻子,愫姨,你現在還——   〔室內一切漸漸隱入在昏暗的暮色裡,烏鴉在窗外屋簷上叫兩聲又飛走了。在瑞貞說話的當兒,由遠遠城牆上斷續送來歸營的號手吹著的號聲,在淒涼的空氣中寂寞地蕩漾,一直到閉暮   愫 方 不說吧,瑞貞。(忽然揚頭,望著外面)你聽,這遠遠吹的是什麼?   曾瑞貞 (看出她不肯再談下去)城牆邊上吹的號。   愫 方 (諦聽)淒涼得很哪!   曾瑞貞 (點頭)嗯,天黑了,過去我一個人坐在屋裡就怕聽這個,聽著就好像活著總是灰慘慘的。   愫 方 (眼裡湧出了淚光)是啊,聽著是淒涼啊!(猛然熱烈地抓著瑞貞的手,低聲)可瑞貞,我現在突然覺得真快樂呀!(撫摸自己的胸)這心好暖哪!真好像春天來了一樣。(興奮地)活著不就是這個調子麼?我們活著就是這麼一大段又淒涼又甜蜜的日子啊!(感動地流下淚)叫你想想忍不住要哭,想想又忍不住要笑啊!   曾瑞貞 (拿手帕替她擦淚,連連低聲喊)愫姨,你怎麼真地又哭了?愫姨,你——   愫 方 (傾聽遠遠的號聲)不要管我,你讓我哭哭吧!(淚光中又強自溫靜地笑出來)可,我是在笑啊!瑞貞,——(瑞貞不由得淒然地低下頭,用手帕抵住鼻端。愫方又笑著想扶起瑞貞的頭)——瑞貞,你不要為我哭啊!(溫柔地)這心裡頭雖然是酸酸的,我的眼淚明明是因為我太高興哪!——(瑞貞抬頭望她一下,忍不住更抽咽起來。愫撫摸瑞的手,又像是快樂,又像是傷心地那樣低低地安慰著,申訴著)——別哭了,瑞貞,多少年我沒說過這麼多話了,今天我的心好像忽然打開了,又叫太陽照暖和了似的。瑞貞,你真好!不是你,我不會這麼快活;不是你,我不會談起了他,談得這麼多,又談得這麼好!(忽然更興奮地)瑞貞,只要你覺得外邊快活,你就出去吧,出去吧!我在這兒也是一樣快活的。別哭了,瑞貞,你說這是牢嗎?這不是呀,這不是呀,——   曾瑞貞 (抽嚥著)不,不,愫姨,我真替你難過!我怕呀!你不要這麼高興,你的臉又在發燒,我怕——   愫 方 (懇求似的)瑞貞,不要管吧!我第一次這麼高興哪。(走近瑞放著小箱子的桌旁)瑞貞,這一箱小孩子的衣服你還是帶出去。(哀憫地)在外面還是盡量幫助人吧!把好的送給人家,壞的留給自己。什麼可憐的人我們都要幫助,我們不是單靠吃米活著的啊!(打開那箱子)這些小衣服你用不著,就送給那些沒有衣服的小孩子們穿吧。(忽然由裡面抖出一件雪白的小毛線斗篷)你看這件斗篷好看吧?   曾瑞貞 好,真好看。   愫 方 (得意地又取出一頂小白帽子)這個好玩吧?   曾瑞貞 嗯,真好玩!   愫 方 (欣喜地又取出一件黃綢子小衣服)這件呢?   曾瑞貞 (也高起興來,不覺拍手)這才真美哪!   愫 方 (更快樂起來,她的臉因而更顯出美麗而溫和的光彩)不,這不算好的,還有一件(忍不住笑,低頭朝箱子裡——)   〔淒涼的號聲,仍不斷地傳來,這時通大客廳的門緩緩推開,暮色昏暗裡顯出曾文清。他更蒼白瘦弱,穿一件舊的夾袍,臂裡挾著那軸畫,神色慘沮,疲憊,低著頭踽踽地踱進來。   〔愫方背向他,正高興地低頭取東西。瑞貞面朝著那扇門——   曾瑞貞 (一眼看見,像中了夢魘似的,喊不出聲來)啊,這——   愫 方 (壓不下的歡喜,兩手舉出一個非常美麗的大洋娃娃,金黃色的頭髮,穿著粉紅色的紗衣服,她滿臉是笑,期待她望著瑞)你看!(突然看見瑞貞的蒼白緊張的臉,顫抖地)誰?   曾瑞貞 (呆望,低聲)我看,天,天塌了!(突然回身,蓋上自己的臉)   愫 方 (回頭望見文清,文清正停頓著,彷彿看不大清楚似的向她們這邊望)啊!   〔文清當時低下頭,默默走進了自己的屋裡。   〔他進去後,思懿就由書齋小門跑進。   曾思懿 (驚喜)是文清回來了麼?   愫 方 (瘖啞)回來了!   〔思立刻跑進自己的屋裡。   〔愫方呆呆地愣在那裡。   〔遠遠的號聲隨著風在空中寂寞的振抖。 ——幕徐落   (落後即啟,表示到第二景經過相當的時間)   第二景   〔離第三幕第一景有十個鐘頭的光景,是黎明以前那段最黑暗的時候,一盞洋油燈扭得很大,照著屋子裡十分明亮。那破金魚紙鳶早不知扔在什麼地方了。但那只鴿籠還孤零零地放在桌子上,裡面的白鴿子動也不動,把頭偎在自己的毛羽裡,似乎早已入了睡。屋裡的空氣十分冷,半夜坐著,人要穿上很厚的衣服才耐得住這秋盡冬來的寒氣。外面西風正緊,院子裡的白楊樹響得像一陣陣的急雨,使人壓不下一種悲涼淒苦的感覺。破了的窗紙也被吹得抖個不休。遠遠偶爾有更鑼聲,在西風的呼嘯中,間或傳來遠處深巷裡,賣「硬面餑餑」的老人叫賣聲,被那忽急忽緩的風,蕩漾得時而清楚,時而模糊。   〔這一夜曾家的人多半沒有上床,在曾家的歷史中,這是一個最慘痛的夜晚。曾老太爺整夜都未合上眼,想著那漆了又漆,朝夕相處,有多少年的好壽木,再隔不到幾個時辰就要拱手讓給別人,心裡真比在火邊炙烤還要難忍。   〔杜家人說好要在「寅時」未盡——就是五點鐘——以前「迎材」,把壽木抬到杜府。因此杜家管事只肯等到五點以前,而江泰從頭晚五點跑出去交涉借款到現在還未歸來。曾文彩一面焦急著丈夫的下落,同時又要到上房勸慰父親,一夜晚隨時出來,一問再問,到處去打電話,派人找,而江泰依然是毫無蹤影。其餘的人看到老太爺這般焦灼,也覺得不好不陪,自然有的人是誠心誠意望著江泰把錢借來,好把杜家這群狼虎一般的管事趕走。有的呢,只不過是嘴上孝順,倒是怕江泰歸來,萬一藉著了錢,把一筆生意打空了。同時在這夜晚,曾家也有的人,暗地在房裡忙著收拾自己的行李,流著眼淚又懷著喜悅,抱著哀痛的心腸或光明的希望,追惜著過去,憧憬未來,這又是屬於明日的「北京人」的事,和在棺木裡打滾的人們不相干的。   〔在這間被淒涼與寒冷籠住了的屋子裡,文清癡了一般地坐在沙發上,一動也不動。他換了一件深灰色杭綢舊棉袍,兩手插在袖管裡不做聲。倦怠和絕望交替著在眼神裡,眉峰間,嘴角邊浮移,終於沉悶地聽著遠處的更鑼聲,風聲,樹葉聲,和偶爾才肯留心到的,身旁思懿無盡無休的言語。   〔思懿換了一件藍毛噶的薄棉袍,大概不知已經說了多少話,現在似乎說累了,正期待地望著文清答話。她一手拿著一碗藥,一手拿著一隻空碗,兩隻碗互相倒過來倒過去,等著這碗熱藥涼了好喝,最後一口把藥喝光,就拿起另一杯清水漱了漱口。   曾思懿 (放下碗,又開始——)好了,你也算回來了。我也算對得起曾家的人了。(冷笑)總算沒叫我們那姑奶奶猜中,沒叫我把她哥哥逼走了不回來。   〔文清厭倦地抬頭來望望她。   曾思懿 (斜眼看著文清,似乎十分認真地)怎麼樣?這件事?——我可就這麼說定了。(彷彿是不瞭解的神色)咦,你怎麼又不說話呀?這我可沒逼你老人家啊!   曾文清 (歎息,無可奈何地)你,你究竟又打算幹什麼吧?   曾思懿 (睜大了眼,像是又遭受不白之冤的樣子)奇怪,順你老人家的意思這又不對了。(做出那「把心一橫」的神氣)我呀,做人就做到家,今天我們那位姑奶奶當著爹,當著我的兒女,對我發脾氣,我現在都為著你忍下去!剛才我也找她,低聲下氣地先跟她說了話,請她過來商量,大家一塊兒來商量商量——   曾文清 (忍不住,抬頭)商量什麼?   曾思懿 咦,商量我們說的這件事啊?(認定自己看穿了文清的心思,譏刺地)這可不是小孩子見糖,心裡想,嘴裡說不要。我這個人頂喜歡痛痛快快的,心裡想要什麼,嘴裡就說什麼。我可不愛要吃羊肉又怕膻氣的男人。   曾文清 (厭煩)天快亮了,你睡去吧。   曾思懿 (當作沒聽見,接著自己的語氣)我剛才就爽爽快快跟我們姑奶奶講,——   曾文清 (驚愕)啊!你跟妹妹都說了——   曾思懿 (咧咧嘴)怎麼?這不能說?   〔文彩由書齋小門上。她仍舊穿著那件駝絨袍子,不過加上了一件咖啡色毛衣。一夜沒睡,形容更顯憔悴,頭髮微微有些蓬亂。   曾文彩 (理著頭髮)怎麼,哥哥,快五點了,你現在還不回屋睡去?曾文清 (苦笑)不。   曾文彩 (轉對思,焦急地)江泰回來了沒有?   曾思懿 沒有。   曾文彩 剛才我彷彿聽見前邊下鎖開門。   曾思懿 (冷冷地)那是杜家派的槓夫抬壽木來啦。   曾文彩 唉!(心裡逐漸襲來失望的寒冷,她打了一個寒戰,蜷縮地坐在那張舊沙發裡)哦,好冷!   曾思懿 (諦聽,忍不住故意的)你聽,現在又上了鎖了!(提出那問題)怎麼樣?(雖然稱呼得有些硬澀,但臉上卻堆滿了笑容)妹妹,剛才我提的那件事,——   曾文彩 (心裡像生了亂草,——茫然)什麼?   曾思懿 (諂媚地笑著瞟了文清一眼)我說把愫小姐娶過來的事!   曾文彩 (想起來,卻又不知思懿肚子裡又在弄什麼把戲,只好苦澀地笑了笑)這不大合適吧。   曾思懿 (非常豪爽地)這有什麼不合適的呢?(親熱地)妹妹,您可別把我這個做嫂子的心看得(舉起小手指一比)這麼「不丁點兒」大,我可不是那種成天要守著男人,才能過日子的人。「賢慧」這兩個字今生我也做不到,這一點點度量我還有。(又謙虛地)按說呢,這並談不上什麼度量不度量,表妹嫁表哥,親上加親,這也是天公地道,到處都有的事。   曾文彩 (老老實實)不,我說也該問問愫表妹的意思吧。   曾思懿 (尖刻地笑出聲來)嗤,這還用的著問?她還有什麼不肯的?我可是個老實人,愛說個痛快話,愫表妹這番心思,也不是我一個人看得出來。表妹道道地地是個好人,我不喜歡說虧心話。那麼(對文清,似乎非常懇切的樣子)「表哥」,你現在也該說句老實話了吧?親姑奶奶也在這兒,你至少也該在妹妹面前,對我講一句明白話吧。   曾文清 (望望文彩,仍低頭不語)   曾思懿 (追問)你說明白了,我好替你辦事啊!   曾文彩 (彷彿猜得出哥哥的心思,替他說)我看這還是不大好吧。   曾思懿 (眼珠一轉)這又有什麼不大好的?妹妹,你放心,我決不會委屈愫表妹,只有比從前親,不會比以前遠!(益發表現自己的慷慨)我這個人最爽快不過,半夜裡,我就把從前帶到曾家的首飾翻了翻,也巧,一翻就把我那副最好的珠子翻出來,這就算是我替文清給愫表妹下的定。(說著由小桌上拿起一對從古老的簪子上拆下來的珠子,遞到文彩面前)妹妹,你看這怎麼樣?   曾文彩 (只好接下來看,隨口稱讚)倒是不錯。   曾思懿 (逐漸說得高興)我可急性子,連新房我都替文清看定了,一會袁家人上火車一走,空下屋子,我就叫裱糊匠趕緊糊。大家湊個熱鬧,幫我個忙,到不了兩三天,妹妹也就可以吃喜酒啦。我呀,什麼事都想到啦,——(望著文清似乎是嘲弄,卻又像是讚美的神氣)我們文清心眼兒最好,他就怕虧待了他的愫表妹,我早就想過,以後啊,(索性說個暢快)哎,說句不好聽的話吧,以後在家裡就是「兩頭大」,(粗鄙地大笑起來)我們誰也不委屈誰!   曾文彩 (心裡焦煩,但又不得不隨著笑兩聲)是啊,不過我怕總該也問一問爹吧?   〔張順由書齋小門上,似乎剛從床上被人叫起來,睡眼矇矓的,衣服都沒穿整齊。   張 順 (進門就叫)大奶奶!   曾思懿 (不理張順,裝做沒聽清楚彩的話)啊?   曾文彩 我說該問問爹吧。   曾思懿 (更有把握地)嗤,這件事爹還用著問?有了這麼個好兒媳婦,(話裡有話)伺候他老人家不更「名正言順」啦嗎?(忽然)不過就是一樣,在家裡愛怎麼稱呼她,就怎麼稱呼。出門在外,她還是稱呼她的「愫小姐」好,不能也「奶奶,太太」地叫人聽著笑話。——(又一轉,瞥了文清一眼)其實是我倒無所謂,這也是文清的意思,文清的意思!(文清剛要說話,她立刻轉過頭來問張)張順,什麼事?   張 順 老太爺請您。   曾思懿 老太爺還沒有睡?   張 順 是,——   曾思懿 (對張)走吧!唉!   〔思懿急匆匆由書齋小門下,後面隨著張順。   曾文彩 (望著思走出去,才站起來,走到文清面前,非常同情的聲調,緩緩地)哥哥,你還沒有吃東西吧?   曾文清 (望著她,搖搖頭,又失望地出神)   曾文彩 我給你拿點棗泥酥來。   曾文清 (連忙搖手,煩躁地)不,不,不,(又倦憊地)我吃不下。   曾文彩 那麼哥哥,你到我屋裡洗洗臉,睡一會好不好?   曾文清 (失神地)不,我不想睡。   曾文彩 (想問又不好問,但終於——)她,她這一夜晚為什麼不讓你到屋子裡去?   曾文清 (慘笑)哼,她要我對她賠不是。   曾文彩 你呢?   曾文清 (絕望但又非常堅決的神色)當然不!(就合上眼)   曾文彩 (十分同情,卻又毫無辦法的口氣)唉,天下哪有這種事,丈夫剛回來一會兒,好不到兩分鐘,又這樣沒完沒了地——   〔外面西風呼呼地吹著,陳奶媽由書齋小門上,她的面色也因為一夜的疲倦而顯得蒼白,眼睛也有些凹陷。她披著一件大棉襖,打著呵欠走進來。   陳奶媽 (看著文清低頭閉上眼靠著,以為他睡著了,對著文彩,低聲)怎麼清少爺睡著了?   曾文彩 (低聲)不會吧。   陳奶媽 (走近文,文依然合著眼,不想做聲。陳看著他,憐憫地搖搖頭,十分疼愛地,壓住嗓子回頭對彩)大概是睡著啦。(輕輕歎一口氣,就把身上披的棉襖蓋在他的身上)   曾文彩 (聲音低而急)別,別,您會凍著的,我去拿,(向自己的臥室走)——   陳奶媽 (以手止住文彩,嘶著聲音,匆促地)我不要緊。得啦,姑小姐,您還是到上屋看看老爺子去吧!   曾文彩 (焦灼地)怎麼啦?   陳奶媽 (心痛地)叫他躺下他都不肯,就在屋裡坐著又站起來,站起來又坐下,直問姑老爺回來了沒有?姑老爺回來了沒有?   曾文彩 (沒有了主意)那怎麼辦?怎麼辦呢?江泰到現在一夜晚沒有個影,不知道他跑到——   陳奶媽 (指頭)唉,真造孽!把彩拉到一個離文清較遠的地方,怕吵醒他)說起可憐!白天說,說把壽木送給人家容易;到半夜一想,這守了幾十年的東西一會就要讓人拿去,——您想,他怎麼會不急!怎麼會不——   〔張順由書齋小門上。   張 順 姑奶奶!   陳奶媽 (忙指著似乎在沉睡著的文清,連連搖手)   張 順 (立刻把聲音放低)老太爺請。   曾文彩 唉!(走到兩步,回頭)愫小姐呢?   陳奶媽 剛給老爺子捶完腿。——大概在屋裡收拾什麼呢。   曾文彩 唉。   〔文彩隨著張順由書齋小門下。   〔外面風聲稍緩,樹葉落在院子裡,打著滾,發出沙沙的聲音,更鑼聲漸漸地遠了,遠到聽不見。隔巷又傳來賣「硬面餑餑」蒼涼單沉的叫賣聲。   〔陳奶媽打著呵欠,走到文清身邊。   陳奶媽 (低頭向文清,看他還是閉著眼,不覺微微叫出,十分疼愛地)可憐的清少爺!   〔文清睜開了眼,依然是絕望而厭倦的目光,用手撐起身子,——陳奶媽 (驚愕)清少爺,你醒啦?   曾文清 (彷彿由懨懨的昏迷中喚醒,緩緩抬起頭)是您呀,奶媽!   陳奶媽 (望著清,不覺擦著眼角)是我呀,我的清少爺!(搖頭望著他,疼惜地)可憐,真瘦多了,你怎麼在這兒睡著了?   曾文清 (含含糊糊地)嗯,奶媽。   陳奶媽 唉,我的清少爺,這些天在外面真苦壞啦!(擦著淚)愫小姐跟我沒有一天不惦記著你呀。可憐,愫小姐——   曾文清 (忽然抓住陳奶媽的手)奶媽,我的奶媽!   陳奶媽 (忍不住心酸)我的清少爺,我的肉,我的心疼的清少爺!你,你回來了還沒見著愫小姐吧?   曾文清 (說不出口,只緊緊地握住陳奶媽乾巴巴的手)奶媽!奶媽!   陳奶媽 (體貼到他的心腸,憐愛地)我已經給你找她來了。   曾文清 (驚駭,非常激動地)不,不,奶媽!   陳奶媽 造孽喲,我的清少爺,你哪像個要抱孫子的人哪,清少爺!   曾文清 (惶惑)不,不,別叫她,您為什麼要——   陳奶媽 (看見書齋小門開啟)別,別,大概是她來了!   〔愫方由書齋小門上。   〔她換了一件黑毛中的袍子,長長的黑髮,蒼白的面容,冷靜的神色,大的眼睛裡稍稍露出難過而又疲倦的樣子,像一個美麗的幽靈輕輕地走進房來。   〔文立刻十分激動地站起來。   愫 方 陳奶媽!   陳奶媽 (故意做出隨隨便便的樣子)愫小姐還沒睡呀?   愫 方 嗯,(想不出話來)我,我來看看鴿子來啦。(就向擱著鴿籠的桌子走)   陳奶媽 (順口)對了,看吧!(忽然想起)我也去瞅瞅孫少爺孫少奶奶起來沒有?大奶奶還叫他們小夫妻倆給袁家人送行呢。(說著就向外面走)   曾文清 (舉起她的棉襖,低低的聲音)您的棉襖,奶媽!   陳奶媽 哦!棉襖,(笑對他們)你們瞧我這記性!   〔陳拿著棉襖,搭訕著由書齋小門下。   〔天未亮之前,風又漸漸地刮大起來,白楊樹又像急雨一般地響著,遠處已經聽見第一遍雞叫隨著風在空中繚繞。   〔二人默對半天說不出話,文清愧恨地低下頭,緩緩朝臥室走。   愫 方 (眼睛才從那鴿籠移開)文清!   曾文清 (停步,依然不敢回頭)   愫 方 奶媽說你在找——   曾文清 (轉身,慢慢抬頭望愫)   愫 方 (又低下頭去)   曾文清 愫方!   愫 方 (不覺又痛苦地望著籠裡的鴿子)   曾文清 (沒有話說,淒涼地)這,這只鴿子還在家裡。   愫 方 (點頭,沉痛地)嗯,因為它已經不會飛了!   曾文清 (愣一愣)我——(忽然明白,掩面抽咽)   愫 方 (聲音顫抖地)不,不——   曾文清 (依然在哀泣)   愫 方 (略近前一步,一半是安慰,一半是難過的口氣)不,不這樣,為什麼要哭呢?   曾文清 (大慟,撲在沙發上)我為什麼回來呀!我為什麼回來呀!明明曉得絕不該回來的,我為什麼又回來呀!   愫 方 (哀傷地)飛不動,就回來吧!   曾文清 (抽咽,訴說)不,你不知道啊,——在外面——在外面的風浪——   愫 方 文清,你(取出一把鑰匙遞給文清)——   曾文清 啊!   愫 方 這是那箱子的鑰匙。   曾文清 (不明白)怎麼?   愫 方 (冷靜地)你的字畫都放在那箱子裡。(慢慢將鑰匙放在桌子上)   曾文清 (驚惶)你要怎麼樣啊,愫方!——   〔半晌。外面風聲,樹葉聲,——   愫 方 你聽!   曾文清 啊?   愫 方 外面的風吹得好大啊!   〔風聲中外面彷彿有人在喊著:「愫姨!愫姨!」   愫 方 (諦聽)外面誰在叫我啊?   曾文清 (也聽,聽不清)沒,沒有吧?   愫 方 (肯定,哀徐地)有,有!   〔思懿由書齋小門上。   曾思懿 (對愫,似乎在譏諷,又似乎是一句無心的話)啊,我一猜你就到這兒來啦!(親熱地)愫表妹,我的腰又痛起來啦,回頭你再給我推一推,好吧?嗐,剛才我還忘了告訴你,你表哥回來了,倒給你帶了一樣好東西來了。   曾文清 (窘極)你——   曾思懿 (不由分說,拿起桌上那副珠子,送到愫方面前)你看這副珠子多大呀,多圓哪!   曾文清 (警惕)思懿!   〔張順由通書齋小門上,在門口望見主人正在說話,就停住了腳。曾思懿 (同時——不顧文清的臉色,笑著)你表哥說,這是表哥送給表妹做——   曾文清 (激動地發抖,突然爆發,憤怒地)你這種人是什麼心腸嘔!   〔文清說完,立刻跑進自己的臥室。   曾思懿 文清!   〔臥室門砰地關上。   曾思懿 (臉子一沉,冷冷地)哎,我真不知道我這個當太太的還該怎麼做啦!   張 順 (這時走上前,低聲)大奶奶,杜家管事說寅時都要過啦,現在非要抬棺材不可了。   曾思懿 好,我就去。   〔張順由通大客廳的門下。   曾思懿 (突然)好,愫表妹,我們回頭說吧。(向通書齋的小門走了兩步,又回轉身,親熱地笑著)愫表妹,我怕我的胃氣又要犯,你到廚房給我炒把熱鹽□□吧。   愫 方 (低下頭)   〔思懿由書齋小門下。   愫 方 (呆立在那裡,望著鴿籠)   〔外面風聲。   〔瑞貞由通大客廳的門上。   曾瑞貞 愫姨!   愫 方 (不動)嗯。   曾瑞貞 (急切)愫姨!   愫 方 (緩緩回頭,對瑞,哀傷地惋惜)快樂真是不常的呀,連一個快樂的夢都這樣短!   曾瑞貞 (同情的聲調)不早,愫姨,走吧!   愫 方 (低沉)門還是鎖著的,鑰匙在——   曾瑞貞 (自信地)不要緊!「北京人」會幫我們的忙。   愫 方 (不大懂)北京人——?   〔外面的思懿在喊。   〔思懿的聲音:愫表妹!愫表妹!   曾瑞貞 (推開通大客廳的門,指著門內——)就是他!   〔門後屹然立著那小山一般的「北京人」,他現在穿著一件染滿機器上油泥的帆布工服,鐵黑的臉,鋼軸似的胳膊,寬大的手裡握著一個鋼鉗子,粗重的眉毛下,目光炯炯,肅然可畏,但仔細看來,卻帶著和穆坦摯的微笑的神色,又叫人覺得藹然可親。   〔思懿的聲音:(更近)「愫表妹!愫表妹!   曾瑞貞 她來了!   〔瑞貞走到通大客廳的門背後躲起。「北京人」巍然站在門前。   〔思懿立刻由書齋小門上。   曾思懿 哦,你一個人還在這兒!爹要喝參湯,走吧。   愫 方 (點頭,就要走)   曾思懿 (忽然親熱地)哦,愫表妹,我想起來了,我看,我就現在對你說了吧?(說著走到桌旁,把放在桌上的那副珠子拿起來。忽然瞥見了「北京人」,吃了一驚,對他)咦!你在這兒幹什麼?「北京人」 (森然望著她)   曾思懿 (驚疑)問你!你在這兒幹什麼?「北京人」 (又彷彿嘲諷而輕蔑地在嘴上露出個笑容)   愫 方 (沉靜地)他是個啞巴。   曾思懿 (沒辦法,厭惡地盯了「北京人」一眼,對愫)我們在外面說去吧。   〔思懿拉著愫方由書齋小門下。   〔瑞貞聽見人走了,立刻又由通大客廳的門上。   曾瑞貞 走了?(望望,轉對「北京人」,指著外面,一邊說,一邊以手做勢)門,大門,——鎖著,——沒有鑰匙!「北京人」 (徐徐舉起拳頭,出人意外,一字一字,粗重而有力地)我——們——打——開!   曾瑞貞 (吃一驚)你,你——「北京人」 (坦摯可親地笑著)跟——我——來!(立刻舉步就向前走)   曾瑞貞 (大喜)愫姨!愫姨!(忽又轉身對「北京人」,親切地)你在前面走,我們跟著來!「北京人」 (點首)   〔「北京人」像一個偉大的巨靈,引導似的由通大客廳門走出。   〔同時愫方由書齋小門上,臉色非常慘白。   曾瑞貞 (高興地跑過來)愫姨!愫姨!我告——(忽然發現愫方慘白的臉)你怎麼臉發了青?怎麼?她對你說了什麼?   愫 方 (微微搖搖頭)   曾瑞貞 (止不住那高興)愫姨,我告訴你一件奇怪的事!啞巴真地說了話了!   愫 方 (沉重地)嗯,我也應該走了。   〔外面忽然傳來一陣非常熱鬧的,吹吹打打的鑼鼓嗩吶響,掩住了風聲。   曾瑞貞 (驚愕,回頭)這是幹什麼?   愫 方 大概杜家那邊預備迎棺材呢?   曾瑞貞 (又笑著問)你的東西呢?   愫 方 在廂房裡。   曾瑞貞 拿走吧?   愫 方 (點首)嗯。   曾瑞貞 愫姨,你——   愫 方 (淒然)不,你先走!   曾瑞貞 (驚異)怎麼,你又——   愫 方 (搖頭)不,我就來,我只想再見他一面!   曾瑞貞 (以為是——不覺氣憤)誰?愫 方 (惻然)可憐的姨父!曾瑞貞 (才明白了)哦!(也有些難過)好吧,那我先走,我們回頭   在車站上見。   〔外面文彩喊著:「江泰!江泰!」瑞貞立刻由通大客廳的門下。   〔愫方剛向書齋小門走了兩步,文彩忙由書齋小門上,滿臉的淚痕。曾文彩 (焦急地)江泰還沒有回來?   愫 方 沒有。   曾文彩 他怎麼還不回來?(說著就跌坐在沙發上嗚咽起來)我的爹呀,我的可憐的爹呀!   愫 方 (急切地)怎麼啦?   曾文彩 (一邊用手帕擦淚,一邊訴說著)杜家的人現在非要抬棺材,爹「一死兒」不許,可憐,可憐他老人家像個小孩子似地抱著那棺材,死也不肯放。(又抽咽)我真不敢看爹那個可憐的樣子!(抬頭望著滿眼露出哀憐神色的愫方)表妹,你去勸爹進來吧,別再在棺材旁邊看啦!   愫 方 (淒然向書齋小門走)   〔愫方由書齋小門下。   曾文彩 (同時獨自——)爹,爹,你要我們這種兒女幹什麼喲!(立起,不由得)哥哥!哥哥!(向文清臥室走)我們這種人有什麼用,有什麼用啊!   〔忽然外面爆竹聲大作。   曾文彩 (不覺停住腳回頭望)   〔張順由書齋小門上,眼睛也紅紅的。   曾文彩 這是什麼?   張 順 (又是氣又是難過)杜家那邊迎放鞭壽材呢!我們後門也打開啦,棺材已經抬起來了。   〔在爆竹聲中,聽見了許多槓夫抬著棺木,整齊的腳步聲,和低沉的「唉喝,唉喝」的聲音,同時還摻雜著杜家的管事們督促著照料著的叫喊聲。書齋窗戶裡望見許多燈籠匆忙地隨著人來回移動。   〔這陳奶媽和愫方扶著曾皓由書齋小門走進。曾皓面色白得像紙,眼睛裡佈滿了紅絲。在極度的緊張中,他幾乎像顛狂了一般,說什麼也不肯進來。陳奶媽一邊擦著眼淚,一邊不住地勸慰,拉著,推著。愫方悲痛地望著曾皓的臉。他們後面跟著思懿。她也拿了手帕在擦著眼角,不知是在擦沙,還是擦淚水。   陳奶媽 (連連地)進來吧,老爺子!別看了!進來吧,——   曾 皓 (回頭呼喚,聲音瘖啞)等等!叫他們再等等!等等!(顫巍巍轉對思,言語失了倫次)你再告訴他們,說錢就來,人就來,錢就拿人來!等等!叫他們再等等!   愫 方 姨父!你——   〔愫方把皓扶在一個地方倚著,看見老人這般激動地喘息,忽然想起要為他拿什麼東西,立刻匆匆由書齋小門下。   陳奶媽 (不住地勸解)老爺子,讓他們去吧,(恨恨地)讓他們拿去挺屍去吧!   曾 皓 (幾乎是乞憐)你去呀,思懿!   曾思懿 (這時她也不免有些難過,無奈何地只得用彷彿在哄騙著小孩子的口氣)爹!有了錢我們再買副好的。   曾 皓 (憤極)文彩,你去!你去!(頓足)江泰究竟來不來?他來不來?   曾文彩 (一直在傷痛著——連聲應)他來,他來呀,我的爹!   〔外面爆竹聲更響,抬棺木的腳步聲彷彿越走越近,就要從眼前過似的。   曾 皓 (不覺喊起來)江泰!江泰!(又像是對著文彩,又像是對著自己)他到哪兒去啦?他到哪兒去啦?   〔這時通大客廳的門忽然推開,江泰滿臉通紅,頭髮散亂,衣服上一身的縐折,搖搖晃晃地走進來。   〔爆竹聲漸停。   曾 皓 (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江泰,你來了!   江 泰 (小丑似的,似笑非笑,似哭非哭,不知是得意還是懊喪的神氣,含糊地對著他點了點頭)我——來——了!   曾 皓 (忘其所以)好,來得好!張順,叫他們等著!給他們錢,讓他們滾!去,張順。   〔張順立刻由書齋小門下。   曾文彩 (同時走到江泰面前)借,借的錢呢!(伸出手)   江 泰 (手一拍,興高采烈)在這兒!(由口袋裡掏出一卷「手紙」,「拍」一聲擲在她的手掌裡)在這兒!   曾文彩 你,你又——   江 泰 (同時回頭望門口)進來!滾進來!   〔果然由通大客廳的門口走進一個警察,後面隨著曾霆,非常慚愧的顏色,手裡替他拿著半瓶「白蘭地」。   江 泰 (手腳不穩,而理直氣壯)就是他!(又指點著,清清楚楚地)就——是——他!(轉身對曾家的人們申辯)我在北京飯店開了一個房間,住了一天,可今天他偏說我拿了東西,拿了他們的東西——   曾 皓 這——   警 察 (非常懂事地)對不起,昨兒晚上委屈這位先生在我們的派出所——   江 泰 你放屁!北京飯店!   警 察 (依然非常有禮貌地)派出所。   江 泰 (大怒)北京飯店!(指著警察)你們的局長我認識!(說著走著,一剎時怒氣拋到九霄雲外)你看,這是我的家,我的老婆!(莫名其妙地頓時忘記了方纔的衝突,得意地)我的岳父曾皓先生!(忽然抬頭,笑起來)你看哪!(指屋)我的房子!(一面笑著望著警察,一面含含糊糊地指著點著,彷彿在引導人家參觀)我的桌子!(到自己臥室門前)我的門!(於是就糊里糊塗走進去,嘴裡還在說道)我的——(忽然不很重的「撲通」一聲——)   曾文彩 泰,你——(跑進自己的臥室)   警 察 諸位現在都看見了,我也跟這位少爺交待明白啦。(隨隨便便舉起手行個禮)   〔警察由通大客廳的門下。   〔外面的人:(高興地)「抬罷!」(接著哄然一笑,立刻又響起沉重的腳步聲)   曾 皓 (突又轉身)   陳奶媽 您幹什麼?   曾 皓 我看,——看,——   陳奶媽 得啦,老爺子,——   〔曾皓走在前面,陳奶媽趕緊去扶,思懿也過去扶著。陳與皓由書齋小門下。   〔外面的喧囂聲,腳步聲,隨著轉彎抹角,漸行漸遠。   曾思懿 (將皓扶到門口,又走回來,好奇地)霆兒,那警察說什麼?曾 霆 他說姑爹昨天晚上醉醺醺地到洋鋪子買東西,順手就拿了人家 一瓶酒。   曾思懿 叫人當面逮著啦?   曾 霆 嗯,不知怎麼,姑爹一晚上在派出所還喝了一半,又不知怎麼,姑爹又把自己給說出來了,這(舉起那半瓶酒)這是剩下那半瓶「白蘭地」!(把酒放在桌子上,就苦痛地坐在沙發上)   曾思懿 (幸災樂禍)這倒好,你姑爹現在又學會一手啦。(向臥室門走)文清,(近門口)文清,剛才我已經跟你的愫表妹說了,看她樣子倒也挺高興。以後好啦,你也舒服,我也舒服。你呢,有你的愫表妹陪你;我呢,坐月子的時候,也有個人伺候!   曾 霆 (母親的末一句話,像一根鋼針戳入他的耳朵裡,觸電一般驀然抬起頭)媽,您說什麼?   曾思懿 (不大懂)怎麼——   曾 霆 (徐徐立起)您說您也要——呃——   曾思懿 (有些慚色)嗯——   曾 霆 (恐懼地)生?   曾思懿 (臉上表現出那件事實)怎麼?   曾 霆 (對他母親絕望地看了一眼,半晌,狠而重地)唉,生吧!   〔霆突然由通大客廳的門跑下。   曾思懿 霆兒!(追了兩步)霆兒!(痛苦地)我的霆兒!   〔彩由臥室匆匆地出來。   曾文彩 爹呢?   曾思懿 (呆立)送壽木呢!   〔彩剛要向書齋小門走去,陳奶媽扶著曾皓由書齋小門上。皓在門口不肯走,向外望著喊著。彩立刻追到門前。外面的燈籠稀少了,那些槓夫們已經走得很遠。   曾 皓 (臉向著門外,遙遙地喊)不成,那不成!不是這樣抬法!   陳奶媽 (同時)得啦,老爺子,得啦!   曾文彩 (不住地)爹!爹!   曾 皓 (依依瞭望著那正在抬行的棺木,叫著,指著)不成!那碰不得呀!(對陳奶媽)叫他別,別碰著那土牆,那壽木蓋子是四川漆!不能碰!碰不得!   曾思懿 別管啦,爹,碰壞了也是人家的。   曾 皓 (被她提醒,靜下來發愣,半晌,忽然大慟)亡妻呀!我的亡妻呀!你死得好,死得早,沒有死的,連,連自己的棺木都——。(頓足)活著要兒孫幹什麼喲,要這群像耗子似的兒孫幹什麼喲!(哀痛地跌坐在沙發上)   〔訇然一片土牆倒塌聲。   〔大家沉默。   曾文彩 (低聲)土牆塌了。   〔靜默中,江泰由自己的臥室搖搖晃晃地又走出來。   江 泰 (和顏悅色,抱著絕大的善意,對著思懿)我告訴過你,八月節我就告訴過你,要塌!要塌!現在,你看,可不是——   〔思厭惡地看他一眼,突然轉身由書齋小門走下。   江 泰 (搖頭)哎,沒有人肯聽我的話!沒有人理我的喲!沒有人理我的喲!   〔江泰一邊說著,一邊順手又把桌上那半瓶「白蘭地」拿起來,又進了屋。   曾文彩 (著急)   江泰!(跟著進去)   〔遠遠雞犬又在叫。   陳奶媽 唉!   〔這時彷彿隔壁忽然傳來一片女人的哭聲。愫方套上一件灰羊毛坎肩,手腕上搭著自己要帶走的一條毯子,一手端了碗參湯,由書齋小門 進。   曾 皓 (抬頭)誰在哭?   陳奶媽 大概杜家老太爺已經斷了氣了,我瞧瞧去。   〔皓又低下頭。   〔陳奶媽匆匆由書齋小門下。   〔雞叫。   愫 方 (走進皓,靜靜地)姨父。   曾 皓 (抬頭)啊?   愫 方 (溫柔地)您要的參湯。(遞過去)   曾 皓 我要了麼?   愫 方 嗯。(擱在皓的手裡)   〔圓兒突然由通大客廳的門悄悄上,她仍然穿著那身衣服,只是上身又加了一件跟裙子一樣顏色的短大衣,領子上鬆鬆地繫著一塊黑底子白點子的綢巾,手裡拿著那「北京人」的剪影。   袁 圓 (站在門口,低聲,急促地)天就亮了,快走吧!   〔圓笑嘻嘻的,立刻拿著那剪影縮回去,關上門。   曾 皓 (喝了一口,就把參湯放在沙發旁邊的桌上,微弱地長噓了一聲)唉!(低頭合上眼)   愫 方 (關心地)您好點吧?   曾 皓 (含糊地)嗯,嗯——   愫 方 (哀憐地)我走了,姨父。   曾 皓 (點頭)你去歇一會兒吧。   愫 方 嗯,(緩緩地)我去了。   曾 皓 (疲憊到極點,像要睡的樣子,輕微地)好。   〔愫轉身走了兩步,回頭望望那衰弱的老人的可憐的樣子,忍不住又回來把自己要帶走的毯子輕輕地給他蓋上。   曾 皓 (忽然又含糊地)回頭就來呀。   愫 方 (滿眼的淚光)就來。   曾 皓 (閉著眼)再來給我捶捶。   愫 方 (邊退邊說,淚止不住地流下來)嗯,再來給您捶,再來給您捶,再——來——(似乎聽見又有什麼人要進來,立刻轉身向通大客廳的門走)   〔愫方剛一走出,文彩由臥室進。   曾文彩 (看見皓在打瞌睡,輕輕地)爹,把參湯喝了吧,涼了。   曾 皓 不,我不想喝。   曾文彩 (悲哀地安慰著)爹,別難過了!怎麼樣的日子都是要過的。(流下淚來)等吧,爹,等到明年開了春,爹的身體也好了,重孫子也抱著了,江泰的脾氣也改過來了,哥哥也回來找著好事了,——   〔文清臥室內忽然彷彿有人「哼」了一聲,從床上掉下的聲音。   曾文彩 (失聲)啊!(轉對皓)爹,我去看看去。   〔彩立刻跑進文清的臥室。   〔陳由書齋小門上。   曾 皓 (虛弱地)杜家——死了?   陳奶媽 死了,完啦。   曾 皓 眼睛好痛啊!給我把燈捻小了吧。   〔陳把洋油燈捻小,屋內暗下來,通大廳的紙隔扇上逐漸顯出那猿人模樣的「北京人」的巨影,和在第二幕時一樣。   陳奶媽 (抬頭看著,自語)這個皮猴袁小姐,臨走臨走還——   〔彩慌張跑出。   曾文彩 (低聲,急促地)陳奶媽,陳奶媽!   陳奶媽 啊!   曾文彩 (懼極,壓住喉嚨)您先不要叫,快告訴大奶奶!哥哥吞了鴉片煙,脈都停了!   陳奶媽 (驚恐)啊!(要哭,——)   曾文彩 (推著她)別哭,奶媽,快去!   〔陳奶媽由書齋小門跑下。   曾文彩 (強自鎮定,走向皓)爹,天就要亮了,我扶著您睡去吧。   曾 皓 (立起,走了兩步)剛才那屋裡是什麼?   曾文彩 (哀痛地)耗子,鬧耗子。   曾 皓 哦。   〔文彩扶著皓,向通書齋小門緩緩地走,門外面雞又叫,天開始亮了,隔巷有騾車慢慢地滾過去,遠遠傳來兩聲尖銳的火車汽笛聲。    ——幕徐落